------------ 1 Chapter 1 薄莉头痛欲裂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换了一身衣服——衬衫、背心、长筒袜。 做工和面料都很粗糙,有的地方甚至脱线了,针脚也歪歪扭扭,透着一股陌生的汗味。 她在哪里? 谁给她换的衣服? 薄莉下意识撑起身,掀开衣服看向腹部,没有伤口。 挽起袖子,胳膊上也没有针眼。 不等她稍稍松一口气,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轰然巨响——砰! 紧接着,是一阵不怀好意的讥笑声。 “这小子骨头真硬,被绑在马后面拖了那么久,愣是一声也不吭……” “在他腿中间来一枪,看他骨头还硬不硬!” 又是一阵哄笑。 “这可不行,”一个人说道,“要是把他弄成残废,经理非杀了我们不可……他可是马戏团的摇钱树。” “摇钱树?就他?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孩子?” “他本事大着呢,”那人笑着说,转过头,唤狗似的“嘬”了一声,“埃里克,给大伙表演一下你的腹语,你的歌声,你那些骗人的把戏……” 不知那个叫“埃里克”的人说了什么,外面的哄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一时间,只剩下马蹄原地踱步的声响。 有人冷笑一声,大喊一声“驾!”,加快了骑马的速度。 没有人再说话。 薄莉心底却一阵发寒——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那个“埃里克”,还被绑在马后面拖行。 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外面的人,说的是英语。 她虽然在洛杉矶待过一段时间,但上个月就回国了,而且外面的人也不是西海岸的口音,听上去更像是……法国人? 她被法国人绑架了? 还是说…… 薄莉用力闭了闭眼睛,低下头。 看清楚自己手掌的一瞬间,她大脑完全是空白的,后脑勺阵阵发紧,心脏咚咚狂跳起来。 ——这不是她的手。 她有轻微的洁癖,指甲从来洁净清爽,平整粉嫩。 这只手却粗糙发红,关节冻伤似的肿胀,指缝里陷着污黑的泥垢,掌心有几块棕黄色的老茧。 人每天看得最多的是什么? 不是脸,而是自己的手。 薄莉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醒来,会在自己的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手。 ……简直是恐怖片里才会出现的画面。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嘿,波利,波利,看着我!” 一个声音惊雷似的在她耳边炸开。 薄莉头皮一紧,猛地抬头。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小男孩挤到了她的面前,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她。 他似乎有些营养不良,面黄肌瘦,头上戴着一顶皱巴巴的平顶帽,脸上爬满了红色的麻子。 “你在这儿发什么呆呢!”小男孩说,“出大事了,你知道吗?埃里克偷了麦克的金怀表!” 薄莉哑声说:“埃里克?” “是啊!麦克气坏了,把他的脚绑在马鞍上,拖着他跑了好几百米……经理发现的时候,他那条腿已经肿得像个馒头,背也烂得差不多了,地上全是拖拽出来的碎肉……活该,”小男孩不屑地吐了一口唾沫,“让他总是抢我们的风头!” 地上全是拖拽出来的碎肉……薄莉光是想想,后背就跟着剧痛起来,小男孩却满不在乎,仿佛说的不是大活人,而是一只被捕鼠器逮住的耗子。 “要我说,就不该这么便宜他……金怀表那么贵,麦克应该报警,直接把他送上绞刑架……” 薄莉心想,这鬼地方还能报警? 等等,绞刑架? 这时,小男孩忽然挤了过来,示意她放下帐篷的门帘,仅露出一条向外窥探的缝隙。 “嘘,嘘……”他脸庞涨得通红,兴奋地压低了声音,“经理他们来了!” 薄莉抬眼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埃里克。 他很瘦,伤得很重,正一动不动地躺在担架上。 身上的衬衫被污血浸成了黑色,如同贪婪的阴影,随时会将他吞吃殆尽。 粘稠的腥气弥漫开来,直往鼻腔里钻。 薄莉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流鼻血了,下意识仰起头,几秒钟后才意识到,那是浓重的血腥味。 只见火星闪过,一个男人划燃火柴,点燃了口中的雪茄,走到埃里克的身边。 傍晚时分光线暗淡,薄莉看不清男人的具体样貌,只看到他穿着西装,背心上挂着一条表链,大拇指上戴着一枚金光闪闪的宝石戒指,应该就是小男孩口中的“经理”。 “亲爱的麦克,”男人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把他当成这样吗?” 薄莉这才注意到,旁边还站着一个金发男孩,肥胖,结实,红光满面。 金发男孩立刻大声说道:“他偷了我的表!” “不,不,麦克,”男人摇头,“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认为,自己有资格把他打成这样?” 此话一出,麦克顿时愣住了。 他似乎没想到男人会帮埃里克说话,有些急了:“舅舅,他偷的是妈妈送我的金怀表……” 男人抽了一口雪茄,做了个闭嘴的手势:“你是我心爱的侄子,所以你们平时打打闹闹,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次,真的太过火了。” “埃里克会魔术,会腹语,会唱歌,”男人看了看担架上的埃里克,目光痛惜,仿佛在看一条无力看门的狗,“只要我一声令下,他甚至能从火圈里钻过去——你呢?你只会浪费我的粮食,连埃里克一半的演出费都赚不回来。” 麦克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紫:“可、可他偷了我的金怀表……舅舅!他偷了我的表!金的!” 男人问道:“你看到他偷东西了?” 麦克:“没有,可是——” “你找到他偷东西的证据了?” “没有,但除了他,谁会——” 男人的语气忽然变得十分冷酷:“既然他没被发现,那就是好样的。” 麦克不可置信地说:“舅舅,你怎么……” “我怎么?”男人冷笑一声,“我姐姐是个好扒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搬空女主人的卧室,而你呢?连自己的表都被偷了都不知道,还差点把我的摇钱树打成残废。” 男人低下头,瞥了埃里克一眼:“位置还那么不讲究,”他冷冷地说,“现在好了,埃里克的腿折了,背也伤了——这段时间,谁去表演魔术,你吗?” 麦克像被连扇几巴掌似的,面色涨得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毕竟是舅侄,男人骂了几句,就挥挥手,让麦克滚蛋了。 薄莉仔细回味了一下两人的对话,只觉得毛骨悚然。 ——这地方还有法律吗? 麦克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男人却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他母亲是个扒手。 他犯下那么严重的错误……斗殴,骑马拖行,差点把另一个孩子弄死,男人却也只是不轻不重地批评了两句。 再加上种种诡异的细节:金怀表、绞刑架、雪茄、火柴、完全陌生的手掌。 ……她很有可能已经不在现代了。 薄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听下去。 她必须听到更多有用的细节,才能弄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 男人抽完雪茄,轻轻踹了一脚担架上的埃里克:“……还能说话吗?” 没有回答。 男人也不介意,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和麦克都想让我给一个公道,可惜我不是法官,也不是警察,不想知道到底是谁偷了东西。我只想要钱。” “麦克妈妈给了我五千法郎,让我照看这孩子……”男人笑了一声,“你要是能为我赚到五千法郎,就算你把麦克杀了,我都不会说什么,明白吗?” 还是没有回答。 埃里克一声不响,毫无动静,仿佛死在了担架上。 薄莉却听得浑身发冷,心脏猛地往下一坠——男人分明是在暗示埃里克,只要赚到足够的钱,他就可以杀死麦克。 他在鼓励两个少年自相残杀。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或者说,这是……哪个时代? 薄莉有些喘不上气,出了一身黏腻的冷汗。 下一秒钟,一个嘶哑至极的少年嗓音响了起来:“……知道了。” “好孩子,”经理赞许道,“别担心,史密斯大娘从吉普赛人那儿抄了不少方子,不会让你得坏疽病的。” 吉普赛人? 坏疽病? 薄莉脑袋微微眩晕。 如果说,之前只是猜测,那么现在她百分百确定自己不在现代了。 ……她居然穿越了。 经理说完这话,想了想,又掏出一瓶东西,放在埃里克面前:“威士忌,喝下会让你好些。” 薄莉陷入沉默,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埃里克半边身体都被鲜血浸透了。 伤成这样,还能喝威士忌? 埃里克却像伺机已久一般猛地抬手,一把攥住威士忌的瓶子,动作大到吓了经理一跳——只见他手指用力到几近痉挛,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咬开了瓶塞,仰头一饮而尽。 旁边的小男孩看到这一幕,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反而面露嫉妒:“那可是苏格兰威士忌……他偷了东西,经理怎么还奖励他啊!” 薄莉没有说话。 她不想再看这畸形的一幕,转而观察周围的场景:篷车,帐篷,草地,脏兮兮的毛毯,老旧的煤气灯,角落里放着一个浑浊的水桶。 看来她是真的穿越了。 甚至,穿越的不是自己的国家,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 薄莉有些呼吸困难。 过了一会儿,她发现呼吸困难的原因,并不是过于惶恐,而是胸口被缠缚得太紧了。 小男孩还在专心致志地叹气,没注意到她这边的异样。 薄莉悄悄转过身,把手伸进衬衫里,摸到了一截束胸布。 束胸布? 她为什么要束胸? 薄莉脑袋乱糟糟的。 眼下的情况已经够棘手了,这块束胸布让情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她闭了闭眼,努力忽略怦怦狂跳的心跳声,继续往里面摸索,手指触及了一个圆圆的东西。 拿出来一看,是一块金怀表。 埃里克没有撒谎。 他的确没有偷麦克的金怀表。 偷表的是她。 ------------ 2 Chapter 2 “波利?”小男孩又叫了她一声,这次变得有些不耐烦,“你又走神了。” “对不起,”薄莉回过神,不动声色地把金怀表塞回原位,“我太……困了。” 小男孩耸耸肩说:“你就没有清醒过。怎么,埃里克还在跟踪你?” 这是一个关键信息。 薄莉谨慎地说:“……你觉得呢?” “我觉得?”小男孩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烟草,塞进嘴里嚼了起来,“我觉得——他根本不可能跟踪你,一切都是你的幻觉。” 他扭头朝旁边吐了一口唾沫:“亲爱的,埃里克要是有本事跟踪你,大半夜不睡觉溜进你的帐篷,站在你身后恐吓你,还会被麦克整得那么惨?” “就这样,我先走了,”小男孩朝她挥挥手,“今天出了那么大的事儿,明早起来肯定得挨打,都怪埃里克——愿他的伤口腐烂生蛆!” 送走小男孩,薄莉放下帐篷门帘,准备仔细检查一下束胸布里的金怀表。 然而就在这时,她注意到帐篷的帆布上写满了字。 黑色的大写字母,苍蝇似的密密麻麻挤作一团,一眼望去几乎有些瘆人。 看懂的一瞬间,她只觉得头皮发麻,一股寒意直冲头顶。 “他会跟踪你。” “他会偷窥你。” “他会杀了你,他会杀了你,他会杀了你……他会杀了你他会杀了你他会杀了你他会杀了你他会杀了你他会杀了你……” 有几个字被油污遮住了。 薄莉屏住呼吸,定睛一看,上面写的是—— “他正在后面看着你。” 她顿时汗毛倒竖,猛地回头。 后面什么都没有。 什么鬼? 这是谁写的? 上面的“他”,又是谁? 薄莉想起小男孩的话,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不会是……埃里克? 但是,怎么可能? 跟小男孩说话的时候,她迅速分析了一遍眼前的情形。 她似乎是在一个马戏团里。 在这里,经理充当法官的角色,维护秩序,予夺生杀。 麦克是经理的亲戚,因为身价高达五千法郎,经理默许他可以欺辱埃里克,条件是不能把埃里克打成残废。 埃里克则是马戏团的摇钱树,会魔术,会腹语,会唱歌。 于是,问题来了。 如果埃里克真的像帐篷上写得那么可怕,麦克和经理怎么敢那样对待他? 薄莉头脑很乱。她转身在帐篷里翻找起来——这是一个小帐篷,一半是篷车,另一半是防水的油布,上面爬满了霉点。 地上铺着一条毛毯,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睡袋还算干净,但透着一股阴湿的汗味,令人作呕。 薄莉翻了半天,也没有翻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比如,这具身体是谁?为什么要女扮男装,又为什么要偷麦克的金怀表? 原主和埃里克,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深吸一口气,把目光放在了睡袋上。 睡袋上面开了个口子,似乎要人钻进去睡觉,边缘绣着一个名字:波利·克莱蒙。 很好,她知道自己的名字了。 这是个好开始。 薄莉闭了闭眼,把手伸进睡袋里,摸到了一个笔记本。 拿出来一看,那是一个用粗麻线缝起来的薄本子,纸张粗糙泛黄,可以看到上面微微凸起的纤维。 她翻开第一页。 1888年9月3日 我的日记本丢了。可能是被麦克他们扔了,谁知道?他们不识字,也讨厌识字的人。 他们也讨厌埃里克,但从不敢招惹埃里克。 我不想再挨打了。他们为什么不去打埃里克? 1888年9月8日 嬷嬷打了我很多下,很多很多下,说我的手不够快。她让我看看埃里克。 他甚至没有碰到那个人,就把钱包拿走了。这怎么可能? 一定是巫术,不然他为什么总是戴着面具? 这里只有他会戴面具。 1888年9月9日 我又挨打了。为什么总是我? 1888年9月10日 挨打挨打挨打,我总是挨打。我受不了了。为什么总是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嬷嬷又在夸埃里克。麦克虽然讨厌他,却很少欺负他。我真的恨他。 我恨埃里克。 1888年9月20日 麦克的表不见了。只有埃里克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它。我们希望埃里克交出金怀表。埃里克没有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吃饭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 他看什么看?这里只有他最会偷东西。 1888年10月5日 他为什么一直看我? 1888年10月8日 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埋好了还是出现在了我的床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要疯了。 他还在看我,他总是看我。 他的眼睛会发光。 他是怪物。 1888年10月9日 他想杀了我。 他一定会杀了我,那是一双会杀人的眼睛。 怎么办? 我要反抗,我该怎么反抗? 麦克?经理?嬷嬷? 不行,不行,都不行。 1888年10月11日 他在我后面站了多久,一分钟?两分钟?半小时? 还是一直都在? 他是个疯子、疯子、疯子! 1888年10月12日 我明明扔到了沼泽里,周围全是鳄鱼,为什么还是回到了我的手上? 他究竟想干什么?他究竟想干什么?他究竟想干什么? …… 这是最后一页,字迹逐渐变得凌乱、粗重,墨水浸透了好几张纸。 薄莉看得心底直冒凉气。 原主的文化程度明显不高,措辞和句式都比较简单。 但就是这样简单直白的描述,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冷战,从背脊到头皮一阵发紧,仿佛身后真的站了个人似的。 她该相信上面的话吗? 薄莉又看了一遍日记。 原主和埃里克,都是马戏团最底层的存在。 唯一的区别是,埃里克比原主更有才华——偷东西更快,会的东西也比她更多,她沦为了底层中的底层。嬷嬷和麦克都不待见她。 时间一长,她就恨上了埃里克,甚至希望埃里克代她受罚。 于是,她偷走了麦克的金怀表,栽赃给埃里克。 原主很谨慎,没有把金怀表留在身上,而是埋进了土里,谁知一段时间过去,金怀表突然回到了她的身上。 也就是在这时,她的精神状况出现了问题,觉得埃里克在看她,要杀了她。 她吓得把金怀表扔进沼泽里,然而第二天还是回来了。 后面日记就没了。要么是原主彻底精神失常,要么就是她穿过来了。 任谁看到这本日记,都会觉得,埃里克是一个耐心极佳的猎手。 他几乎是冷静地,像猫玩弄老鼠一样,玩弄原主。 薄莉想不通的是,如果埃里克有把一个人吓到精神失常的能力,为什么还会被麦克绑在马后面拖行? 要是他没有这样的能力,日记和帐篷上的字,又该怎样解释? 原主把埃里克描写得这么可怕,对她有什么好处吗? 最重要的是,金怀表为什么会回到原来的位置? 还是说,日记里“埋好了”的东西,并不是金怀表。 薄莉迟迟无法下定论。 不管怎么说,她总算知道了自己所处的时代——1888年,十九世纪末,已经展开了第二次工业革命。 怪不得原主能写日记,这时候明显已经有造纸厂了。 薄莉放下日记,有些茫然。 所以,现在她该怎么办? 原主偷了麦克的金怀表,栽赃到埃里克的身上。埃里克又被麦克折磨得不成人形。 最重要的是,金怀表还在她的身上。 她简直进退维谷,无处可去。 如果投靠麦克,金怀表会变成一颗定时炸-弹。 如果拉拢埃里克…… 薄莉垂下眼睫。 原主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在告诉她,不要相信埃里克。 埃里克随时有可能杀了她。 但她冷眼旁观,觉得埃里克比麦克,比马戏团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有价值,都要值得拉拢。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她要怎么拉拢? 这时,一阵喧闹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薄莉吓了一跳,迅速藏好日记本,走到帐篷门帘旁边,向外望去。 只见一群人推推搡搡地走了过来,空气中酒味、汗味和劣质烟草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这玩意儿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你们说,上面会不会有魔法?” “有魔法还会让你捡起来?” “我是说城里的那种魔法。你有没有去过第五大道?那边有个人把闪电装进了玻璃球里……一到晚上,那叫一个灯火通明!” “把闪电装进玻璃球里,那不就是煤气灯吗?” “蠢货,我说的是电灯,比煤气灯那破玩意儿高级多了!” 电灯普及的时间,确实是1888年前后。 看来她真的穿越到了十九世纪末。 太好了。薄莉无声松了一口气,要是穿到了中世纪,面对砒-霜涂脸、水蛭美白,她可能会选择一死了之。 下一刻,她冷不丁看清了那群人手上的东西,双眼倏地睁大了。 等等,那不是她的登山包吗? 怎么回事? 她穿到了这个女扮男装的女孩身上,登山包却一起跟了过来。 这是不是说明……她还可以回去? 黑暗中,那群人围着篝火,正在仔细研究她的登山包。 有人掏出匕首,在上面划了两下,但因为是防割面料,划了半天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子。 那人似乎觉得有些邪门,转头吐了一口唾沫,离开了。 不过,也有人好奇心重,怎么也不肯放弃,一直在找打开的办法。 幸好,她的包是隐藏式锁扣,即使是现代人也很难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打开,更何况十九世纪的人。 半小时后,那群人终于放弃了,骂骂咧咧地把登山包扔到一边,搂着猎-枪和酒瓶,打起瞌睡来。 薄莉看着这一幕,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她的机会来了。 登山包里什么都有。急救包,零食,罐头,纸巾,备用机,充电宝……别的都可以先不管,急救包一定要拿到。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急救包里有绷带、净水片、能量棒、布洛芬、电解质水、抗生素、止血粉、碘伏棉棒和急救毯等。 有了这些,她就可以救埃里克了。 ------------ 3 Chapter 3 薄莉谨慎地又等了十分钟,终于等到那群人全部睡去。 他们应该是马戏团的看守,胡子黏黑,指甲脏污,头上戴着破烂的帽子,腰上挂着猎刀和钥匙。 最让她僵硬的是,他们旁边竖着一把老式的来-复枪。 她甚至能看到枪管上用于保养的油脂。 这种真实的细节,令她打心底感到毛骨悚然。 冷静。 薄莉告诉自己,别去注意那些细节,继续往前走,登山包就在不远处。 可是,真的太真实了。 木桌上是吃剩的饭菜,不知他们吃的什么,一股腥臭味冲鼻而来,闻上去像开始腐烂的生肉。 地上铺着几张旧报纸,上面浸满了深色的油污,晾晒着三副涂满油脂的捕兽夹。 薄莉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捕兽夹那么大,那么重,比她的手臂还要长,和枪一样需要用油脂保养。 如果不是真的穿越了,她不会知道这些细节。 这一发现,再度令她一阵毛骨悚然。 薄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往前走,不要回头。 不知是否背对那群看守的原因,她总觉得一回头,就能看到他们已经醒来正直勾勾盯着她的画面。 ……黑暗和未知太容易激发想象力了。 薄莉努力遏制住胡思乱想,走到登山包前,找到隐藏的锁扣,轻轻按下—— “咔嗒”一声轻响,锁扣开了。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群人还在睡觉,没有醒。 尽管他们睡得很熟,她却有种强烈的被注视感。 仿佛黑暗中,还有一个人在盯着她,视线阴冷且充满侵-犯性。 薄莉被看得汗毛竖起,不安极了,但走到这里,也没有回头路了,只能硬着头皮打开登山包,找到急救包。 她没有拿别的东西——拿了也没地方放,反而会增加不必要的风险。 薄莉用牙齿咬住急救包,迅速关上登山包放回原位,疾步朝埃里克的帐篷走去。 一步,两步。 距离越来越小。 马上就可以进去了! 那种被注视的阴冷感却没有消失,甚至逐渐逼近。 那个人似乎在跟踪她,步伐一瘸一拐却冷静有序。 薄莉心脏怦怦狂跳起来,手心渗出一层湿黏的冷汗,差点没能拿稳手上的急救包。 然而,就在她弯腰钻进帐篷的那一刻,一只手冷不丁伸出来,扣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按倒在地。 砰的一声闷响,薄莉的后背结结实实撞在地上。 她强忍住剧痛抬起头,最先看到的,是一副白色面具,上面被挖出两个眼洞,向外射出空洞、漠然的目光。 ——“这里只有他会戴面具。” 跟踪她的人是埃里克! 薄莉倒吸一口凉气,想要挣扎着起身,却被他扣着手腕强行按了回去。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大拇指按在她颈侧的动脉上,陡然加重力道,又陡然放松,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掐死她。 来不及思考他为什么身受重伤还能跟踪她,甚至用一只手压制她,薄莉急声脱口而出:“——我是来救你的!” 没有回应。 空气静得可怕。 他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薄莉本想仔细观察他的眼神,可那副白色面具实在是太诡异了,两个眼洞显得冷漠而呆滞。 时间一长,甚至会产生一种古怪的陌生感,仿佛眼前的人不是人类,而是另一个完全未知的物种。 她咽了一口唾沫,努力保持真诚的声调:“我是真的想要救你……我没想到麦克他们会那么过分……” 原以为这话能让他有所回应,谁知,他侧了一下头,直接拔出了一把匕首——锋利的、开刃的匕首! 薄莉脑中一片空白。 有那么几秒钟,她后脑勺完全是凉的,血液在耳边轰轰作响,喉咙僵住似的说不出话。 她在洛杉矶当过一段时间的演员——喜剧演员,恐怖片演员,音乐剧演员。只要有钱赚,哪怕去探案剧的停尸房扮演尸体,她也乐意之至。 这种场面,她不是没有见过。 但片场里的刀,都是假的。 停尸房里被解剖的尸体,也不会奋起反抗。 此时此刻,她像是陷入了木僵状态,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随着刀锋寸寸迫近,她手臂上的汗毛一根一根炸了起来,后背已被冷汗打湿,连牙齿都在打颤。 他会杀了她吗? 或者说,他会怎么杀死她,直接捅穿她的喉咙? 刀锋越来越近。 她全身上下都僵硬了,离刀最近的脸颊甚至有些麻痹。 就在这时,埃里克的大拇指忽然上移,按在她的下颚上,然后硬生生掰开了她的嘴。 ——他果然想要捅穿她的喉咙! 恐惧到极点,她甚至失去了尖叫的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掰开她的上下颚,用刀锋……敲了敲她的牙齿? 他并不打算杀她。 那他在干什么? 这时,他又用刀子敲了敲她的牙齿,眼神仍然冷漠而空洞,薄莉却读出了不一样的意思。 他示意她,继续说。 薄莉顿时瘫软在地,从头到脚都软成一滩烂泥,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她喘着粗气,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我、我很抱歉之前那样对你,你会的东西太多了,我完全比不上你……嬷嬷总是一边夸你一边打我,我只是不想挨打……对不起,我不知道麦克会那样对你……真的很对不起……” 可能因为求生本能,她第一次把台词念得这样情真意切,连自己都信了:“对不起……我是真的想要帮你,这里面是我家乡的药品,你要是不信的话,我可以先用在自己的身上。” 没有回应。 埃里克始终一言不发。 半晌,他收起匕首,把她拽了起来。 薄莉这才有空打量整个帐篷。 埃里克的床铺比她高级一些——至少是真的床,而不是睡袋,但没有枕头,也没有被子,只有两条薄毛毯。 床头放着一个铁桶,里面是浑浊的血水。看来他已经简单处理过伤口了。 他似乎很喜欢制作面具。帐篷里唯一的摆设是一个木架子,上面是各式各样的面具,用红墨水的笔迹标注着制作日期,但无一例外都令人不寒而栗。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有一副白色面具,他在上面描绘了细致的五官,但也因此显得更加可怖了。⑴ 薄莉正要看看别的面具,身后突然传来两声闷响,吓了她一跳——埃里克用刀柄敲了敲床头,示意她回头。 薄莉很想问:你不会说话吗? 转念一想,又打消了这个想法。他之前跟经理说过话,麦克那群人也说过他会腹语和唱歌。 很明显,他只是不想跟她说话罢了。 见她回头,埃里克把匕首插回靴子里,脱下衬衫,露出血肉模糊的后背。 他瘦得吓人,但更吓人的是背上的伤——皮肤像烧焦一样剥落得差不多了,暴露出鲜红的湿淋淋的体肉,上面黏结着尘土、碎石和草叶。 ……伤得这么重,他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可他不仅活下来了,还瘸着腿用一只手撂倒了她。 怎么可能? 算了,她都穿越了,管这个干什么。 薄莉深吸一口气,在急救包里找到布洛芬——既是喂给他的,也是喂给自己的,她后背还在隐隐作痛。 她掰出一颗胶囊递给他,然后当着他的面吃了一颗:“这个可以止痛。” 埃里克盯着她看了片刻,接过她手上的胶囊,吃了下去。 薄莉本想告诉他,她有电解质水可以吞服,谁知,他喉结一滚,直接咽下去了。 她只好吞下这句话,拿出碘伏棉棒,先擦了擦自己手臂上的擦伤,才抬头问道:“可以吗?” 他缓缓点了一下头。 薄莉从急救包里找到镊子、剪刀和止血粉,开始清理他的伤口。 还好之前她收拾登山包的时候,看了不少急救视频打发时间,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伤口。 只是,有的地方已经黏结成一团褐红色的烂肉,她必须先把那些烂肉剔除,才能给他上药包扎。 令她颇为惊讶的是,埃里克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如同一具安静的尸体。 她忍不住问:“……你不痛吗?” 没有回应。 她只好闭上嘴巴,继续处理伤口。 不知道布洛芬有没有对他起效,反正她是生效了——她被他按倒在地的那一刻,痛得差点流下眼泪,现在总算不痛了。 薄莉加快了清理伤口的速度。 她有些后悔,没有买注射型的壳聚糖,据说那玩意儿可以在三秒内止血——埃里克有的伤口大得她头晕,她不知道止血粉能不能止住血。 谁知,她刚把止血粉倒上去,血就止住了。 他的恢复力令人骇然——明明他的腿也断了,但除了轻微的跛脚,似乎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身体素质强悍到这种地步,他还是人吗? 埃里克却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神色。 他拿过止血粉的包装袋,似乎对上面的成分表更感兴趣。 薄莉更加后悔了——为什么要买进口的止血粉,包装袋上全是英文,他看得懂。 万一他转手把包装袋交给经理,要联合村民烧死她,怎么办? “……你别担心,”她硬着头皮解释道,“这是止血的,没什么副作用……伤口结痂后,就会自己脱落的。” 他仍然一言不发,但把包装袋还给了她。 薄莉松了一口气。 她看了看急救包,里面还有一瓶电解质水和能量棒。 能量棒她想留着自己吃——作为马戏团里最底层的存在,她不可能每天都有饭吃,得存点储备粮。 电解质水倒是可以给他。 他流了那么多血,应该可以补一下。 薄莉有自己的考量:哪怕到最后,她和埃里克还是无法成为朋友,至少他可以当一个靶子,替她拖住麦克。 假如他熬不过今晚,麦克肯定会寻找下一个欺凌的目标……要是顺带发现她就是偷了金怀表的贼,那她估计离死不远了。 “……如果你渴的话,”她把电解质水递了过去,“可以喝这个,对你身体有好处。” 埃里克却没有接。 薄莉这才注意到,他床头摆着两个罐头,上面的标签呈寡淡的棕黄色,衬得她手上的电解质水如同一个鲜艳的毒蘑菇。 “……”薄莉只好自己先喝了一口,“没有毒,真的。”她半蹲下来,极力调动五官,露出真诚友善的表情,“我只是想说,从今天开始,你可以试着相信我……我会想办法告诉大家,金怀表不是你偷的……” 她话音越来越小。 埃里克转过头,用面具上两个眼洞不带感情地望着她。 有那么几秒钟,薄莉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说那么多话,做那么多承诺。 他一直默不作声,她也该一声不吭。 说多错多。她对他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万一他突然失控,把她丢到麦克面前,让她给麦克认错怎么办? 他就像一头未经驯化、不可预测的野兽——他们共处一室将近三个小时,他连一个单音节都没有对她说过。 她居然觉得自己可以得到他的信任,跟他做朋友? 她真的太鲁莽了。 薄莉控制住恐惧的情绪,后退一步,想要离开这里。 下一刻,埃里克微微往前倾身,闪电般拔出匕首,猛地插在她的身侧。 距离她的面颊,只有几厘米。 薄莉忽然十分庆幸自己是个演员——情绪稳定,面部控制能力强,善于应对突发情况。 ……当然,对膀胱把控能力也不可小觑。 跟前几次一样,他还是一字未说,她却毫无障碍地读懂了他的意思。 他不相信她。 并且希望她闭嘴,然后离开这里。 ------------ 4 Chapter 4 薄莉回到自己的帐篷后,久久无法入睡。 埃里克绝对不是普通人。 普通人不会有那么可怕的恢复力。 更可怕的是,他明明会说话,却不发一言,仿佛一个沉默的疯子。 薄莉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穿越前做了什么事情,才来到了这里。 可她好像什么都没做,只是把登山包扔到后备箱,躺在后座,随便点开了一部电影,一边看一边等朋友过来。 那部电影有些年头了,节奏有点慢,她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播了一半了。 只见男主身穿黑色长大衣,头戴黑色礼帽,帽檐下面孔模糊不清,正站在一位盛装打扮的女士后面,缓缓戴上黑色皮手套。 就在薄莉以为,这是一部十九世纪爱情片时,男主突然从后面勒住那位女士的脖颈,毫不犹豫地绞死了她。 等人们发现时,她已经被丢进了宴会的锅炉里,头颅被煮得软烂不堪,蕾丝裙摆在肉汤里漂浮不定,仿佛汤面凝结的油脂。 薄莉:“……” 她停下了点外卖的手。 也就是这时,她终于注意到,这部电影的名字——《歌剧魅影》。 薄莉:“???” 她上网搜了一下才知道,这是恐怖片版《歌剧魅影》,拍摄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导演在里面加了大量血浆飞溅的镜头。 原作里,男主爱上了巴黎歌剧院的芭蕾舞女演员,一边传授她歌唱技巧,一边威胁剧院经理,让她代替当红女高音登台演出。 女高音当然不肯答应。于是,在她表演的时候,男主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让她当众发出青蛙似的怪叫,在观众面前颜面扫地。 到了这部电影里,男主直接用套索把女高音绞死,丢进了锅炉里。 原作里,男主虽然挟持了女主,把她关押在地下迷宫,强迫她和自己在一起,但被她吻了一下后,就放弃了这一极端的想法,愿意成全她和男配。 这部电影里,男主更像是没有人性的怪物,暴露真面目时,也不再是揭下面具那么简单,而是硬生生撕下了自己的面庞。 直到最后,他也没有被女主感化,随时准备与她同归于尽。 当然,女主也没有吻他,而是把他烧死在了地下迷宫里。 但就像大多数欧美恐怖片一样,这部电影一点也不恐怖。 薄莉看了一会儿,就点开了外卖软件。 平心而论,这部电影只是中上水准。欧美拍的恐怖片一向如此,没有任何心理上的压迫感,只有汹涌的血浆,露-骨的镜头。 但这一切,是建立在她活在正常世界的基础上。 ……要是她穿到了恐怖片版《歌剧魅影》里,那可比东亚恐怖片要吓人多了。 毕竟,在东亚恐怖片里,只要不犯鬼神上的忌讳,基本上可以相安无事。 但在欧美恐怖片的世界里,死亡的原因可就太多了。 家里有个不爱说话的弟弟;妈妈出过轨;去野外露营;在公园里聚餐;和男朋友参加派对,并接了一个吻。 都有可能成为被变态追杀的理由。 薄莉越想越毛骨悚然。 她再也不说欧美恐怖片不吓人了。 她以前究竟过着怎样太平的生活,居然觉得被变态追杀不吓人! 薄莉半晌才勉强压住恐慌的心跳。 就算埃里克戴着面具,会唱歌,会腹语,会变魔术,也不一定是剧院幽灵,更不一定是恐怖片版剧院幽灵。 再说了,万一她穿的是原著呢? ……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原著的男主也是个疯子,女主不跟他在一起,就要炸了巴黎歌剧院。 音乐剧的男主似乎正常一些,实际上也不太正常,催眠女主,绑架女主,差点吊死女主的未婚夫。 唯一的区别是没打算炸掉歌剧院,但被逼急了也说不定。 薄莉只能安慰自己,她的名字叫波利·克莱蒙,这里也不是巴黎歌剧院而是马戏团,跟《歌剧魅影》一点关系都没有。 退一万步说,就算埃里克真的是剧院幽灵,也不会为了她炸翻巴黎。 想到这里,她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薄莉就醒了——这具身体似乎有稳定的生物钟,她睡眼蒙眬地坐起来,掏出金怀表看了一眼,才五点半。 她刚要躺下来继续睡,忽然一个激灵坐起来,把金怀表塞回了束胸布。 急救包还在外面。她在帐篷里转悠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适合藏它的位置,最后只能把它埋在脏衣服堆里。 但这显然不是长久之计。 她必须找到一个更好且没有酸味的位置。 这时,外面的人也醒了,数不清的嘈杂声音涌了进来——鸡鸣声,鸟叫声,脚步声,劈柴声,咳嗽声,重重的吐痰声,水被倒进锅炉的声响。 薄莉深吸一口气,穿上外套,走了出去。 外面雾很大,一切都笼罩在金色的晨雾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烟草和汗臭的酸味,以及隔夜饭菜的油腻气,地上随处可见半干的唾沫点子。 不一会儿,薄莉就觉得自己的衣服被空气弄脏了。 她暗暗下定决心,不管能不能回去,都要离开这里——去一个干净的地方。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欢呼声和口哨声。怪不得她走了半天都没看到人,原来都围在前面鼓掌。 经理站在人群中,正揽着一个瘦高男人高声说笑,他们身后坐着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 她面色像蜡一样白,穿着罗缎面料的蓝色连衣裙,领口系着蕾丝蝴蝶结,仿佛不小心穿上了洋娃娃的衣服,裙摆被撩起搁在膝盖上,露出了——四条腿。 每一条腿都被套上了条纹袜和红皮鞋,看上去有些瘆人。 经理对女人的面色视而不见,亲切地拍了拍她的轮椅:“感谢上帝,让艾米莉找到了她的亲哥哥——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们都是因为被家人抛弃,才聚在这里。” “麦克的妈妈,我的姐姐,给了我五千法郎,把他托付给我——我们都心知肚明,那是什么意思,他妈妈不要他了。”经理说,“艾米莉是我在火车站捡到的。波利的妈妈是个疯子,差点把钢笔插进他的眼睛里。” 他笑了笑:“即使是埃里克那样举世罕见的天才,也被自己的亲生父母嫌弃。” “但我承诺过,如果有一天,你们找到了自己的亲人——抑或是,愿意收留你们的人,随时可以离开。我不会强留任何人。” 说着,他转过头,看向艾米莉:“对吧,艾米莉?” 艾米莉没有说话,面庞像被蜡封住了。 经理却像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似的,高兴地宣布,晚上会举行一个派对,庆祝艾米莉找到了自己的亲人,还承诺会请一支乐队过来,给大家演奏舞曲。 所有人兴奋地欢呼起来,又鼓掌又跺脚。 薄莉本想趁此机会,仔细观察一下马戏团众人,昨天那个小男孩挤到她面前,叫住了她: “波利,经理让我和你去仓库里搬东西!” 薄莉只好悻悻地收回视线,转过身,并肩跟他走在一起。 去仓库的路上,小男孩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道: “你信吗?那男的绝对不是艾米莉的哥哥。她肯定是雇了个人过来,冒充自己的亲人。” 薄莉想起艾米莉蜡白的脸色,说:“……她为什么要雇人当自己哥哥?” “你蠢啊!”小男孩说,“当然是因为她是‘畸形人’,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站在那里,就可以哗哗数钱——伦敦那边有个畸形人甚至见到了英国公主!” 薄莉附和了两句,内心却觉得这事肯定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马戏团经理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人,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放走一个摇钱树,仅仅是因为她找到了自己的亲人? 就在昨天,他还在鼓励两个孩子自相残杀。 等等。 她差点忘了,埃里克年纪不大,顶多十六七岁。 ……她居然被一个浑身是伤的少年吓得动弹不得。 但想到他逐渐逼近她,白色面具后眼睛冷漠而空洞,刀锋悬在她的脸颊上方,似乎随时会捅穿她的喉咙,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完全是一头不通人性的野兽。 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再跟他打交道了。 小男孩口中的“仓库”,其实只是一辆篷车,充斥着刺鼻的霉腐味。木箱与木箱之间,已经有了蛛网。 置物架上积着厚厚的灰尘,上面放着一排广口瓶,浸泡着大小不一的动物肝脏。 搬东西是个力气活儿,薄莉和小男孩都没有说话,一时间只剩下篷车木板咯吱咯吱的响声。 还剩最后一个箱子时,小男孩借口说要撒尿,不知道溜到哪儿去了。 薄莉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他回来。马上要到中午了,她只好把那个箱子打开,一件一件地往外搬。 里面似乎是一些猎奇展览品,比如,人鱼的骨架、巨人的手骨、被诅咒的画像、被恶灵附身的布娃娃……搬到最后,她甚至看到了一个胎儿标本。 那是一个不到手掌大小的胚胎,浑身光滑黏稠,宛如裹在一层胶状薄膜里,已经可以看到五官的缝隙,似乎随时会睁开眼睛。 薄莉不想细看这东西,正要关上箱子一起搬出去,忽然发现瓶身上贴着一个标签: “‘四足女’艾米莉意外诞下的孩子。感谢她允许我们制成标本,向世人展现上帝的手笔是多么奇妙!即使是畸形儿也能孕育生命。” 薄莉看得遍体生寒。 联想到小男孩口中“畸形人的受欢迎程度”,她很难不往阴暗的地方想——艾米莉怀孕了,不想再待在马戏团,于是,经理利用某种手段使她流产,再把她的胎儿制成标本,供人观赏。 这样一来,艾米莉的脸色为何那么苍白,为何始终一言不发,也有了解释—— 最重要的一点,经理对利益如此看重,连艾米莉的胎儿都不放过。 他真的会放艾米莉离开吗? 或者说,他会让任何一个成员离开马戏团吗? 标本瓶密封得很好,薄莉却觉得里面的溶液透过瓶身浸透了手指,钻进了血管里,在她的耳边簌簌爬动。 十几秒钟过去,她才意识到,那是恐惧到极点的感觉。 冷静,冷静。 她强迫自己压住所有恐慌的情绪,把这一切当成一个恐怖生存游戏。 通关条件:逃出马戏团。 已知人物信息:经理、麦克、艾米莉、小男孩、埃里克。 经理是个唯利是图、心狠手辣的变态;麦克是经理的侄子;小男孩看似老成,实际心智简单。 艾米莉的遭遇令人同情,不仅腹中胎儿被制成标本,连本人都疑似被经理卖掉——那个瘦高男人绝对不是她的哥哥。 但艾米莉行动不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帮她逃出马戏团。 兜兜转转,她的选择又只剩下埃里克一个。 这个马戏团诡异得要命,仅凭她一个人,是不可能逃出这里的。 她必须拉上埃里克。 即使他是剧院幽灵,随时有可能陷入杀戮的疯狂,她也得硬着头皮拉拢他。 ------------ 5 Chapter 5 搬完东西,小男孩就出现了,笑嘻嘻地跟她道歉。 薄莉心里有事,没有跟他计较。 午餐是炖菜和土豆,非常难吃。炖菜只放了一点点盐,散发着一股油腻的腥气。唯一可以下咽的是土豆,但皮没有削干净。 薄莉吃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午餐倒不是全无收获,至少她知道了小男孩叫约翰,以后他再偷懒,她就可以大声喝止他了。 跟早上一样,埃里克还是没有出现。 薄莉开始担心,他是不是出事了——万一他昨天只是回光返照,她该怎么逃离这里? 用完午餐,男人们去一旁抽烟,高谈阔论;女人们则收拾碗筷,缝补衣物。还有几个人围在她登山包旁边,琢磨怎么打开。 经理也过去看了一眼。不过他对登山包的兴趣不大,聊了两句,又离开了。 午后阳光驱散了浓雾,视野变得开阔起来。 薄莉这才想起,他们似乎扎营在沼泽附近,空气像浸水的毛巾一样潮湿,不远处有一条河,河水深不可测,绿得让人发怵,周围是嗡嗡盘旋的蚊群。 薄莉会游泳,但跳进这样的河里,无异于自杀。 而且,原主的日记提到过,附近有鳄鱼。 除此之外,营地还有两个出口,都有男人手持来-复枪看守,其中一个出口还设有马槽。 薄莉从来没有接触过马儿,不知道它们这么容易受惊,光是闻到陌生的气味,都会扬蹄惊叫。 所以,她要么在短时间内成为驯马高手,要么只能从另一个没有马槽的出口离开了。 太难了。 薄莉不是没有考虑过,像穿越小说里的主角一样,给经理几张现代歌单,提升一下自己在马戏团的地位。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经理不会把别人的胎儿制成标本,这里也没有烧死女巫的传统。 要知道,在十九世纪堕胎是违法的,经理却敢冒着被终身监禁的风险,展览未出世的胎儿。 薄莉很难不去猜测,他是否犯下过更重的罪过……比如,谋杀? 退一步说,就算她跟经理的交涉非常顺利,但除了把她和马戏团捆绑得更紧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她不知道这具身体的确切岁数,最多不超过十六岁。 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经理会尊重她,给她合理的分成和待遇吗? 显然不会。 薄莉思来想去,再度把目光投向埃里克的帐篷。 除了他,她好像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赌一把? 但很快,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到了晚上举行派对,埃里克还是没有出现。他的帐篷也是黑的,没有透出丝毫光亮。 薄莉有些焦虑,但不敢表露出来。 相较于午餐,派对的食物堪称丰盛,有啤酒,果酒,馅饼,熏火腿,烤土豆,血肠和肉布丁。 薄莉本想尝尝肉布丁的味道,谁知还未靠近,就闻到了牛油和羊腰子的腥味儿,不由得后退一大步。其他人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现在挑食没有任何好处。 薄莉强迫自己拿了馅饼和烤土豆,屏住呼吸,就着果酒生吞下咽。 一杯果酒下肚,她僵滞的思维活泛了不少。 她太谨慎了,不敢说话,不敢与人对视,明知“四足女”艾米莉的哥哥有问题,也不敢主动探听消息。 她表面上十分冷静,实际上恐惧极了,怕泄露出不一样的一面,被周围人质问审判。 这样下去不行。 她必须主动出击,做一些原主不会做的事情,看看能不能改变现在的处境。 前方忽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经理推着艾米莉的轮椅,出现在人群中。他对人们招招手,笑容可掬:“艾米莉马上要离开了,她想为大家唱最后一首歌——有想跟她一起唱的吗?” 不少人都举起了手,乐队奏起欢快的旋律。人们围在篝火旁边又唱又跳,薄莉没有听过这首歌,应该是本地的歌谣。 趁所有人都在看艾米莉,薄莉转身朝埃里克的帐篷走去。 谁知,她刚回头,就看到了他瘦削的身影。 黑暗中,他那副白色面具显得极为刺眼,两个眼洞像蜡做的人偶一样呆滞、空洞,透出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他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人群,不知道在想什么。 像是察觉到了薄莉的目光,下一刻,他与薄莉对视了。 就像一盆冰水浇头而下,薄莉后脑勺一阵发紧,从头凉到了脚,下意识想要后退一步。 但她攥紧手上的酒杯,克制住了逃跑的冲动。 ——她必须主动出击,做一些原主不会做的事情。 就算埃里克是剧院幽灵,又怎样? 他不知道她已经不是波利·克莱蒙了,她却知道他的身世,他的痛处——没人欣赏他的才华,也没人会亲近他。 他甚至得不到亲生母亲的爱怜,所以才会像未经教化的野兽一样原始且粗鲁。 还记得原作里,女主是怎么制服他的吗? 一个吻。 仅仅是一个吻,即可令他屈服,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 一个大胆的念头逐渐在她脑中成形。 即使他很有可能是恐怖片版魅影,不会如此轻易屈服,她还是想试试,亲一下他会发生什么。 ——做一些原主不会做的事情。 薄莉看着他,往前走了一步。 埃里克看着她,微微歪了一下头——不像是表达疑问,更像是野兽锁定猎物时,通过歪头调整视野或定位声源。 想到他随时会拔出匕首捅向她的喉咙,薄莉有些腿软,胃里也像塞满了石头,变得又冷又重。 她强打起精神,继续往前走。 一步,又一步—— 走到他面前时,空气似乎也变得浓稠起来,黏,滞,无法流动,令人难以呼吸。 埃里克直直地盯着她,眼神逐渐带上几分警惕。 他的视线像一只手,将她攫住了。 在他的注视下,她浑身僵硬,几乎动弹不得,声音也有些颤抖:“你身体好点了吗?” 埃里克没有说话,眼睛仍然几分冷漠与警惕。 薄莉想,要是他真的是野兽就好了,至少她可以伸出一根手指,让他熟悉自己的气味,而不是像这样傻站着,任他一遍遍打量。 乐队演奏的声音很大,人们已经开始跳华尔兹。马戏团里男多女少,有男的找不到舞伴,只能跟蓄着胡须的看守组队。 所有人都笑作一团,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 薄莉又做了一遍心理建设,终于鼓足勇气开口:“你猜,我今天在库房看到了什么?” 没有回应。 “——艾米莉孩子的标本。” 还是没有回应。 埃里克的眼神也没有任何变化,似乎无动于衷。 他对艾米莉孩子的生死,完全不感兴趣。 薄莉非常清楚这一点,她说这个,只是为了引出—— “经理为了一点蝇头微利,甚至不惜犯下堕胎的重罪。你觉得,以他的性格,真的会放走艾米莉,放走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吗?” 埃里克仍然无动于衷。 薄莉没有放弃,抿了抿唇,继续往上加筹码。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艾米莉的哥哥,很有可能是一个‘怪胎猎人’,一个中间商,专门贩卖我们这样的人。” “怪胎”两个字,终于让他的目光发生了轻微变化。 他视线下移,如同冷硬且粗糙的石头压在她的脸上,上下摩-擦,搓动—— 薄莉被他盯得头皮发麻,脸颊火辣辣的刺痛,竭力冷静地继续说道: “经理把艾米莉的胎儿制成了标本。也许,他尝到了甜头,想把艾米莉本人也制成标本。”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发现,艾米莉的标本比她本人更值钱,会发生什么吗?” 薄莉深深吸气,抬起头,毫不避讳地看向他的眼睛:“——你、我,都会变成标本,展览馆里的标本。” 有那么一刻,他的目光森冷到像是要撕开她的皮肤。 她马上要说动他了。 这是一招险棋,幸好她不止一张底牌。 薄莉听见自己的呼吸加快了,血液涌上脸颊在耳边嗡嗡作响。 她说不清这是恐惧还是兴奋,即将孤注一掷的兴奋。 “你想想,你的面具被揭下来——” 这句话还未说完,阴影已覆盖在她的身上。 埃里克俯下身,眼洞后目光不再冷漠呆滞,而是涌动着骇人的愤怒。 白色面具里,呼吸声沉闷而粗重,如同蛇受到威胁一般嘶嘶作响。 他掐住她的脖颈,禁止她说下去。 薄莉的心跳得更快了。强烈的危机感扑面袭来,令她眼前发黑,后背冷汗直流。 可她必须说下去:“你想想,你的面具被揭下来——头被封存在标本瓶里,放在展览馆里——所有人都看着你,看着你没有戴面具的脸——” 话音未落,他手上的力道陡然加重。 薄莉几乎能听见自己脖颈发出的不堪重负的脆响。 他的呼吸声也变得更加粗重,仿佛暴怒的狂风骤雨,一下一下拍打在白色面具上。 “我知道你不想看到这样的画面——”氧气逐渐变得稀薄,薄莉努力呼吸,保持清晰的语调,“我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画面,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的人……我从来没有嫉妒过谁的才华,你是第一个让我嫉妒的人……” “我不想看到你变成标本,我想让人们听见你的才华……” 埃里克却没有松开她的脖颈。 他冷冷逼视着她,完全不相信她的说辞。 哪怕知道他没那么好糊弄,她还是被盯得浑身发冷。 薄莉一点也不怀疑,如果她继续描述他被展览的画面,他会毫不犹豫地折断她的脖子。 幸好,她还有两张底牌没有打出去。 “其实我跟你一样……”她强忍住头晕目眩,喘息着继续说道,“我妈妈恨我不是个男孩,差点把钢笔插进我的眼睛里……” 这是她根据经理的话编的。 ——“波利的妈妈是个疯子,差点把钢笔插进他的眼睛里。” “她不准我穿裙子,不准我像女孩一样活着——她像给狗剃毛一样,剃光了我的头发……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是你,一个才华横溢的男孩……她会不会多爱我一些……” 脖颈上的钳制倏地消失了。 她赌赢了。 大量空气泵入肺部,薄莉像溺水得救的人一样激烈呛咳起来。 但是,还不够。 她要他站在自己这边,而不仅仅是不杀她。 “跟我合作吧……我们离开这里,一起另组一个马戏团,”她抬手擦掉脸上的汗与泪,“你那么有才华,什么都有……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受人欺凌呢?” 还是没有回应。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又回到了冷漠、呆滞、无动于衷的状态。 幸好,她还有最后一张底牌。 薄莉上前一步,吃力地踮起脚,在他困惑、排斥、惊惧的目光下,亲了一下他的面具。 有那么几秒钟,他失去了所有攻击性,像被抽了一鞭子的狗,眼神几乎是懵懂不解的。 也就是这时,薄莉意识到,他和自己一样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道阴影,一个威胁,一把随时会出鞘的匕首。 她张了张口,想说点儿什么,一抬头,他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 6 Chapter 6 埃里克跑得太快了,简直像是原地消失。 薄莉回味了一下他最后的眼神,觉得自己应该说服他合作了。 心头巨石落地,她的胃口也好了起来,再闻到肉布丁的腥味儿时,也没那么想吐了。 说是肉布丁,其实更像是蒸得软烂的包子,划开面皮,里面是熟透的兔肉丁和羊腰子,里外都刷了一层牛油酱汁,荤腥味很重。要是蘸点醋、酱油和小米辣,说不定会变好吃。 可惜,桌子上只有一块不知被多少人挖过的黄油。 派对快要结束时,有男的凑到艾米莉面前,想要掀开她的裙底,看看她是不是有两个—— 他们把那个词含在嘴里,用舌-尖翻动着,发出猥琐的笑声。 艾米莉端坐在轮椅上,脸色始终像蜡封一样苍白,一语不发。 经理喝着酒,见场面闹得有些难看了,才不轻不重地呵斥了一声。 薄莉目睹全过程,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穿越以后,她一直是女扮男装,头发也剪得很短,再加上胸被布料紧紧缠缚着,没人用这种打量物件的眼神看她。 但在派对上,不少男的打量女人的眼神,的的确确是打量物件的眼神。 现在,这具身体年纪小,营养差,暂且能够瞒住周围人——时间一长呢? 女孩的身体一天一个样,也许明天就是另一个样子。 到那时,周围人又会怎样看她? 薄莉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想下去。 即使是在现代,也没有多少男的打心底尊重女性,更何况一百多年前的男人。 她本以为时间还长,可以慢慢计划怎么离开这里。 现在不行了。 一阵冷风吹过,薄莉忽然一个激灵,汗毛倒竖,想起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月经。 不知道原主是怎么处理经期的,可能营养不够,根本没来。 但人体的激素系统是非常复杂的。万一她穿过来后,这具身体的激素水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下子来了呢? 薄莉越想越害怕,心脏跳得飞快,几乎是在耳边鼓动。 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刻不容缓。 这一晚,薄莉时睡时醒,要么被自己的心跳震醒,要么被林子里郊狼的嗥叫声惊醒。 醒来的次数太多,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以为自己还躺在家里的床上,翻了个身就能摸到在充电的手机。 然而,她摸了半天,只摸到了满手潮腥的泥土。 没必要沮丧。 薄莉闭上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你是一个坚强的人,一定可以离开这里。 现在,你唯一需要做的,只有睡觉。 睡眠不足的人没办法思考,也没办法逃跑。 这么想着,她终于强迫自己睡了过去。 可能因为昨晚派对开到了凌晨,第二天所有人都起晚了。 薄莉起床的时候,感到腹部传来一阵坠痛。 她僵了一下,不停祈祷,千万不要是月经,千万不要是月经。 结果与她祈祷的相反。真的来了。 薄莉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不觉得羞耻,只觉得郁闷。 但来都来了,也不可能倒立让它流回去。 她用急救包里的纱布凑合了一下,穿上衣服,走出帐篷。 薄莉忍着腹痛,本想找埃里克商量一下逃跑的事情,谁知整整一个上午,他都没有出现。 他一直这样神出鬼没。她只好暂时放下这件事,等他想通了自己现身。 晚上马戏团有两场演出,但都跟她没什么关系——她、小男孩约翰,还有另一群半大的孩子,都没资格上台演出。 他们的任务是在台下偷东西,什么都偷——钱包,望远镜,怀表,戒指,顶针,项链,外套,帽子。有什么偷什么,吃的也要偷,但不能被逮住。 所以,每次演出前,嬷嬷都会把他们聚在一起,让他们拿彼此热一下手。 “热手”的时候,埃里克还是没有出现。 薄莉忍不住问约翰:“埃里克呢?” “他受伤了啊,”约翰心不在焉地说,“经理给他放了一个月的假。” 他撇了撇嘴:“就算他没有受伤,也不可能跟我们这些人待在一起的……我们学一个月的东西,他看一眼就学会了。嬷嬷特许他不用跟我们一起上课呢!” 其他孩子听见“埃里克”的名字,纷纷发出厌恶的嘘声。 怪不得埃里克作为马戏团最有才华的人,会被周围人孤立和排斥。 ——给优等生特权,并不能鼓励其他人成为优等生,只会让其他人联合起来排挤他。 薄莉还想问点儿什么,约翰使劲扯了一下她的衣角——嬷嬷来了。 那是一个眼神犀利的中年女人,两鬓斑白,头顶梳着小圆髻,穿着灰色长裙,里面是臀垫裙撑,在后腰撑起略显夸张的弧度,手上拿着一根长长的藤条。 她积威甚重,一路走来,口哨声、谈话声、哼哼声甚至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把工具都拿出来,”嬷嬷扫视一周,平静开口,“我来检查一下,你们手上功夫长进没有。” 说完,开始一个一个检查偷东西的技巧。 薄莉顿时心底一凉。 哪怕她没有偷过东西,也知道这跟魔术一样,需要大量的练习才能骗过别人的眼睛,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融会贯通。 果不其然,轮到她的时候,她摸钱包的动作堪称漏洞百出。 薄莉吞了一口口水,刚要为自己辩解两句,嬷嬷已举起藤条,阴沉地命令道:“把手伸出来。” “对不起,嬷嬷……”一句话还未说完,她的手掌已被拽了出去,只听“啪”一声锐响,藤条重重抽打在她的手心上。 几乎是立刻,她手心就浮现出一条红肿的瘀痕。 原本只需要打五下,因为顶嘴,又多加了五下。 这期间,薄莉想得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冷静——冷静,不能尖叫,不能对骂,不能扯过藤条打回去,冷静—— 十下打完,她就算想骂也痛得说不出话,后背全是冷汗,手心像被开水烫过一样通红肿胀,隐隐要渗出血来。 嬷嬷收起藤条,丢给她一小罐药膏,罚她在帐篷里呆着,不许吃晚饭,不许四处闲逛,“晚上不要出来丢人现眼”。 薄莉接过药膏,忍气吞声说了声谢谢,转身朝自己的帐篷走去。 回到自己的帐篷后,她立刻从脏衣服堆里找到急救包,吞了一颗布洛芬,给伤口涂了碘伏。 她没有消肿的药膏,也不敢用嬷嬷给的药,只能躺在床上发呆,数着时间等药力生效。 …… 不知过去了多久,薄莉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 有人拖着重物,走进她的帐篷。 他似乎有些跛脚,一瘸一拐,脚步声一轻一重,拖的东西也不太安分,一直在挣扎,发出“呜呜”的叫声。 埃里克? 薄莉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不敢起身,怕自己判断有误,虚掩着眼睛,从睫毛的缝隙向外望去。 果然是埃里克。 他手上拖的重物,居然是嬷嬷。 嬷嬷的嘴被抹布堵住,两只手被绳索反绑在身后。她并不是苗条的身材,是个结实有力的中年妇女,不然也管不住马戏团那么多大孩子。 埃里克却用一只手抓着她的衣领,轻轻松松提了起来,把她拖进帐篷里。 他不仅有着非人的恢复力,力气也大得惊人。 一切就像是恐怖片里的画面——他本身就是恐怖片的主角。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酸味和尿骚味。嬷嬷被他吓得浑身冒汗,控制不住地尿了裤子。 埃里克却像是没有嗅觉和听觉一样,无视了嬷嬷身上的异味,以及她喉头模糊不清的求饶,把她扔在椅子上,用绳子捆紧。 从薄莉的角度望去,只能看到他粗暴的动作,吱呀摇晃的椅子。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朝她走来。 薄莉脑袋有些混乱。他这是在干什么?替她报仇,还是借机宣泄内心积压的杀戮欲? 脚步声停下。 埃里克站在她的面前,似乎在打量她肿胀发紫的掌心。 他明明年龄不大,身形也瘦得吓人,骨架却长得又高又宽,严严实实挡住了帐篷外的光亮。 呼吸声在她的上方响了起来。 粗重,沉闷,回荡在白色面具里。 恐怖片里都会有这样的呼吸声,缓慢有力,象征着凶手体内的兽性,逐渐迫近受害者的丧钟。 但他并不打算杀她,甚至想要保护她。 为什么? 薄莉听着他的呼吸声,一动不敢动,从头到脚如石雕一般僵硬。 他的视线比呼吸还要有存在感,在她的手掌上缓缓移动,像一把精确的尺子,丈量伤口的长度,评估伤口的深浅。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薄莉心脏怦怦狂跳,被他盯得浑身发麻。 几十秒钟过去,他似乎完成了评估,转过身,一把抓住嬷嬷的衣领,连人带椅子拖到了她的床前。 薄莉看不到具体画面,只能根据声音和气味想象——呼吸声,脚步声,衣料摩擦声,模糊的哀求声,以及越来越重的汗酸味和尿骚味。 只听砰的一声,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薄莉吓了一跳,再也装不下去,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眼前的一切比她想象的还要恐怖。 埃里克站在她的面前,背对着她,像按住屠宰场的牲畜一样按着嬷嬷,另一只手拿着匕首,毫不留情地插-进她的掌心。 见她醒来,他转头看向她,白色面具后,眼中还有几分残存的森寒戾气。 嬷嬷则像看到救星一般,拼命摇晃椅子求救。 一时间,帐篷内只剩下椅腿接榫处吱吱呀呀的声响。 与此同时,埃里克拔出匕首,漠然地甩了一下上面的血迹,似乎准备离开。 不知为什么,他笃定她会救嬷嬷,而不是感激他“以牙还牙”的行为。 ……薄莉的确不想感激他。 这不是合理的报仇行为。 今天爽是爽了,明天呢? 谁去善后? 他在嬷嬷手上捅了这么大一个血洞,她明天得用一百句谎话去弥补。 然而必须承认的是,他的举动让她感到了一丝古怪的、炽热的安全感。 这是她穿越以后没有感受到的。 她来到这个世界后,一直惶惶不安,总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摒弃不该有的情绪——恐惧、紧张、愤怒。 即使被藤条抽打,她第一反应也是冷静不能还手。没人会帮她。她在这个世界是孤身一人,不能被愤怒冲昏头脑,必须时刻保持清醒。 但这并不代表,她当时没有感到愤怒,不想报复。 不错,埃里克的报复行为非常不妥,给她惹了不小的麻烦。 但是今天,她已压抑太多情绪,没必要再压抑下去了。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吧。 想到这里,薄莉略过嬷嬷求救的表情,掀开毯子,抬头望向埃里克,诚挚地说道: “……我困了,你能陪我睡一会儿吗?” ------------ 7 Chapter 7 薄莉表情很认真,没有开玩笑。 她是真的困了,想跟埃里克睡一会儿,醒来再解决嬷嬷这个大麻烦。 当然,她口中的“睡”,就是单纯的睡觉,没别的意思。 她对埃里克没什么想法——哪怕她知道十九世纪的人寿命不长,这个年龄的男性已经可以在父母的见证下结婚生子,在她的眼里,他还是只是个男高中生。 假如他在现代的话,估计正好读高一高二——他那么聪明,跳级上大学也说不定。 这么一想,她内心的恐惧感忽然消退不少。 埃里克却以为她在取笑他。 她话音还未落下,他就已拔出匕首猛地插在她的枕边,自上而下冷冷地注视着她。 他不知被这样取笑过多少次,非常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白色面具里,呼吸声陡然加重。 薄莉几乎能想象,愤怒、灼热的呼吸在面具里膨胀、淤积,最后凝聚成水滴缓缓滴落的画面。 她吞了一口口水,喉咙微微紧缩,表面上十分镇定,实际上差点跟嬷嬷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膀胱。 要是以后他们熟悉了,可以用语言正常交流了,她一定要让他改掉乱用匕首的习惯。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她艰难地说,“我是真心希望你能留下来,陪我睡一会儿。” 空气似乎凝固了。 埃里克冰冷地盯着她。 在他的注视下,她头皮微微麻痹,从头到脚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忽然发现,埃里克可能从未相信过她,也从未想要跟她合作。 他的确对那个吻感到震惊,甚至惊慌失措,但很快就意识到,这是有代价的。 他或许会对一个吻屈服,但是明码标价、虚情假意的吻不行。 薄莉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她差点忘了,尽管他看上去冷漠又空洞,如同一尊没有灵魂的蜡像,却有一颗极其聪明的头脑。 别人学一个月的东西,他看一眼就学会了,当然也可以一眼看穿她的话术。 好消息是,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惩罚了伤害她的嬷嬷。 也许是想回报她的同情,即使她的同情另有目的;也许是想随便找个人发泄内心的杀戮欲。 至于,她是否会因为他的惩罚而陷入更大的麻烦,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 刹那间,薄莉的脑中无数个想法进进出出,但每一种想法都不足以化解眼前的困境。 半晌,她咬紧牙关,下定决心——不管了,先留下他再说。 一个吻留不住他,那么拥抱呢? 她几次让他的眼神发生变化,都是因为肢体接触。 他性格孤僻怪异,而且十分警惕,周围人连提到他都深觉反感,怎么可能跟他发生肢体上的接触? 也许一个拥抱能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薄莉觉得自己在玩一个危险游戏——他手持匕首,一举一动完全不可预测,跟这样的人拥抱,简直无异于送死。 但就这么让他离开,丢下她跟重伤的嬷嬷独处一室,她也离死不远了。 薄莉不再犹豫,往前一倾身,重重抱住了他。 有那么一瞬间,时间似乎静止。 埃里克动作顿住了。 他粗重的呼吸声也消失了。 薄莉紧张得胸口几近痉挛,远没有表现得那么平静——没人能猜到埃里克在想什么,他随时会用匕首捅向她的后背。光是想到这一点,她就一阵腿软。 但万幸,她的猜测是对的。 他对肢体上的接触无法抵抗。 她能感到,他手臂的肌肉紧绷又放松,似乎在犹豫是推开她还是杀了她,抑或是维持现状。 他很瘦,比她想象的还要瘦,几乎只有一把嶙峋的骨头,如同野外饥肠辘辘但不乏肌肉的大型掠食者。 这样的人,既可以单手钳制住一个结实有力的成年女性,也可以被一个别有目的的拥抱围困住。 薄莉内心泛起一丝古怪的感觉,说不清是同情还是什么。 不知过去了多久,埃里克突然有了动作——他任由她抱着,往前俯身拔出匕首,刀锋微侧,抵住她的后背。 那一刻,她几乎心脏骤停,浑身血液冻结,还以为自己要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幸好,他只是在她的背上擦了一下刀刃,就反手插回了靴子里。 薄莉猛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喉咙被攥紧又松开,差点眼前一黑晕过去。 ……不管怎么说,她赌对了。 他没有离开,她也还活着。 “谢谢你……” 薄莉也不知道自己在谢什么,刚从生死线捡回一条命,她情不自禁地想说声谢谢。 早知道她会过上这样的生活,就不会当演员而是去报个驯兽班了,或者去野生动物园当志愿者。 “你先躺一会儿,”薄莉抬手擦了擦生理性泪水,“我去给她止血。她不能死在这儿,我还有话想问她。” 埃里克不置可否。 嬷嬷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薄莉在她的掌心上倒了点儿止血粉,又给她喂了一颗布洛芬,防止她发热脱水休克,就上床躺下了。 她怕埃里克半夜改变主意一刀捅死她,把头埋进他的怀里,两手紧紧抱住他的手臂不敢松手。 可能因为他确实渴望肢体接触,一夜过去,她毫发无伤,四肢健全。 嬷嬷也醒了,正一脸古怪地看着他们。 薄莉掏出金怀表,看了一眼时间,早上五点钟,距离其他人醒来还有一段时间。 嬷嬷见金怀表在她的身上,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薄莉没有理会嬷嬷的眼神。她轻手轻脚地离开睡袋,但即使她的动作再轻,埃里克还是醒了,抑或是他根本没有睡过。 一晚上的时间,足以让她从生死一线的恐惧中恢复过来。 虽然她对上他的眼睛时,小腿还是有些发软:“……你饿吗?” 没有回答。 薄莉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我想问嬷嬷一些问题……关于你的问题,你介意吗?你要是介意,我就不问了。” 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作。 那就是可以。 薄莉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 她不可能一直猜对他的意图。 控制他不是一件易事,她必须多了解一些他的身世背景。 薄莉想了想,走到脏衣服堆旁边,避开嬷嬷的视线,找到急救包,拿出能量棒。 巧克力味的,希望合他口味。 她撕开包装纸,掰成两半,递给他:“甜的,可以补充体力。我们一人一半,可以吗?” 薄莉先吃了下去。 埃里克盯着巧克力看了许久,才伸手接了过去。 这个时代已经有巧克力,所以他并没有疑惑这是什么东西,而是低下头,仔细嗅闻气味。 几十秒钟过去,他的头微侧,推起面具的一角,露出一小片下颚,张口吃掉了能量棒。 这是薄莉第一次看到他面具下的真容,尽管只是下颚和嘴唇——他似乎并不丑陋,下颚瘦削而棱角分明,唇色很淡,几乎跟肤色融为一体。 仅仅看下颚的轮廓,他完全称得上英俊。 不知道他是哪个版本的毁容,是像原著一样长得像骷髅,还是像音乐剧那样至少有半张脸能看。 薄莉识相地没有对他的下巴做出点评。 时间还早,她决定先跟埃里克拉近一下关系,再去审问嬷嬷。 薄莉坐下来,试探性地伸出手,一点一点地握住他的手腕。 埃里克低下头,看着她的手指,没有把手抽回去。 薄莉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小声说:“跟你说个秘密。” 没有回应。 “一觉醒来,我忘记了很多事情……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偷金怀表栽赃给你。我能找到的,只有自己的日记,还有一个奇形怪状的包……日记告诫我不要靠近你,说你很危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可以信任。” “也许你最后还是会杀了我,”她说,“但我不会怪你,因为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自己选择接近你,跟你做朋友。我能感受到你的心肠不坏——” 她对他伸出那只受伤的手,瘀痕已经肿胀成可怕的紫红色: “你看到我受伤后,第一反应居然是帮我报仇……你甚至不知道我接近你向你示好,是不是另有目的,就那么做了。如果你是坏人的话,那我不知道什么才是好人了。” 薄莉定定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你以前经历了什么,也不会去评判你的过去,但我想多了解你一些——和你做朋友,可以吗?” 长久的沉默。 埃里克看着她的手心,不知道在想什么。 良久,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了起来:“……为什么。” 薄莉倏地抬头看向他。 他居然开口说话了! 因为过于震惊,她甚至不知道怎么形容他的音色,只记得很干净很好听。 几乎是她听过的最好听的少年嗓音。 好一会儿,薄莉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因为你,让我感到安全。” 这是实话。 即使他随时会杀了他,她还是会因为他的存在,感到一种近乎扭曲的安全感。 可能因为他是她在这个时代,唯一了解的存在。 她甚至知道他的命运轨迹,知道他以后会住在巴黎的地下迷宫,爱上一个名叫克里斯汀的芭蕾舞女演员。 这时,一声嗤笑响了起来。 薄莉循声望去,原来是嬷嬷不知什么时候吐掉了嘴里的抹布,正望着他们冷笑不止。 可能因为顾忌埃里克,她没有大喊大叫,也没再像昨天一样哀鸣挣扎,只是高高抬起下巴,用厌恶又恐惧的眼神打量着他们。 薄莉动作十分迅速,立刻捡起角落里的烧火钳,对准嬷嬷的脑袋:“没有我们的允许,不准发出噪音,否则我不介意让你吃点儿苦头。” 嬷嬷瞪着她,眼中燃烧着屈辱的怒火,半晌忍气吞声地点了下头。 薄莉放下烧火钳:“你好像有话要说。说吧。” 得到允许,嬷嬷立即发出一声虚弱的冷笑:“你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好朋友,从此可以帮你打抱不平……你就没想过他之前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没有朋友吗?” “……”这明显是在挑拨离间,薄莉不可能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想了想开玩笑说,“他性格比较内向?” 嬷嬷用看弱智的眼神看着她:“他会说话,而且会说十多个国家的语言。我们是在波斯发现他的,听当地人讲,他成为有名的活板暗门大师时,还不满十四岁……但当地没人敢跟他说话,也没人敢议论他,你知道为什么吗?” 薄莉隐约记得这是原著小说的内容,但小说她看得囫囵吞枣,哪儿还记得这些细节。 她的犹豫被嬷嬷当成害怕的表现,只听嬷嬷冷笑一声,继续说道: “因为他是怪胎,是魔鬼,当地都叫他‘活死人’……他可以利用那些活板暗门,出现在任何一个人的背后,没人愿意跟这样的人待在一起,即使他是个罕见的天才!” “但是我们的经理不信邪,觉得他一定可以成为马戏团的摇钱树,”嬷嬷喘息着说,“他来马戏团三个月,我们的确赚了不少钱,但怪事也一样没落下……先是麦克的表被偷了,然后天上掉了个怪包下来,用刀子都划不开……现在我的手又变成了这样……” 嬷嬷冷笑着,伴随着咻咻作响的呼吸声,听上去就像是毒蛇在说话: “如果这都不能证明他是魔鬼,是带来厄运的怪胎——那什么才能证明呢?看到我的手了吗?今天他可以捅穿我的手,明天也可以捅穿你的——” 这三件事都跟她有关。 封建迷信害人啊。薄莉想,然后把抹布塞回了嬷嬷嘴里。 ------------ 8 Chapter 8 不管怎么说,薄莉从嬷嬷口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虽然她已经不记得原著的细节,但隐约记得小说里,埃里克是先到马戏团,再学习的魔术与唱歌,最后才声名远扬,传入波斯王国,成为人尽皆知的“怪才”与“活板暗门大师”。 这里完全反过来了。 看来她真的穿进了……恐怖片版本。 薄莉不由流下一颗冷汗。 她看过不少恐怖片,也演过不少恐怖片。 因为文化背景,欧美恐怖片里鬼怪很少,大多数都是连环杀手如何残忍地杀害受害者。 当然,有时候为了拍续集,也会赋予那些连环杀手非人的力量与体质。 电影里,凶手的恐怖之处在于,他们大多都是天生坏种,不可预测,不可交流,也不会手下留情。 有的电影里,他们或许会跟受害者交流,但那也是为了攻陷心理防线,观赏猎物的恐惧与挣扎。 只能说,幸好这不是传统恐怖片,埃里克也不是丧心病狂的连环杀手。 尽管他也不可预测,不可交流,但至少渴望肢体接触,会因为一个拥抱而妥协。 薄莉觉得自己的价值观有些扭曲了。 她居然觉得,埃里克并没有那么可怕。 也许,他是可以改变的。 薄莉非常清楚,埃里克是危险的,随时有可能杀了她。 至今为止,他的刀锋已在她的喉咙、牙齿、后背游离过数次。 他只说过一句话,她必须靠猜测,才能弄清楚他的意图。 然而,不知是否她从他手下逃生三次的缘故,她一看到他就肾上腺素飙升,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欲,思维快如闪电。 穿越后,她感到极端的孤独和无助,需要一些人和事,帮她振作起来。 埃里克是绝佳的选择。 薄莉想,这怎么不算一种良性关系呢? 她和埃里克会是非常好的伙伴。 这么想着,她转头看向埃里克。 埃里克也在看她,目不转睛。 他似乎没想到她对嬷嬷会是这种态度,眼中几分审视的意味。 薄莉对上他的视线,清了清喉咙,镇定地说:“我们得善后。” 埃里克还是没有说话。 薄莉却读懂了他的眼神,他不明白什么是善后,也不明白为什么是“我们”。 明明从头到尾,他都是一个人——一个人钳制住嬷嬷,一个人把她绑在椅子上,一个人用匕首捅穿了她的手掌。 薄莉却对他说“我们”。 这个词令他不解,眼中审视的意味更重,几乎带上了一丝警惕。 薄莉认为他像野兽是有道理的,他的警惕性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强。 直到现在,她都隐隐觉得,自己并没有说服他。 而是他对孤独屈服了。 他渴望肢体上的接触,渴望感到善意,即使对方另有目的。 薄莉:“马上就要到起床时间了……我们不能让她把我们的事情说出去。” 她强调了两次“我们”。 埃里克顿了一下,没有异议。 说服嬷嬷配合的过程很简单,埃里克手上有刀,她有嘴。 薄莉给嬷嬷看了看已经止血的伤口,说:“只要你对今天的事情保密,我会想办法治好你。否则……”她往前一倾身,压低声音,恐吓道,“我不介意你彻底失去这只手,反正也不是我的。” 嬷嬷看了一眼埃里克,屈辱地点了点头。 薄莉想了想,又加了两个条件。 一是,不能再让她去偷东西。 她可不想被警察抓住,以小偷的罪名流放。 二是…… 薄莉掏出金怀表,塞进嬷嬷裙子的口袋里:“把这个还给麦克。告诉大家,不是埃里克偷的。是你在树林里捡到后,忘记还给麦克了。” 嬷嬷看着金怀表,表情有些糊涂了:“是你——偷了金怀表,栽赃给他……他还帮你出头?你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薄莉拍拍她的肩膀:“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按我说的做就是了。” 嬷嬷的眼珠却滴溜溜转了起来,似乎察觉到这是一个挑拨离间的好时机。 但薄莉好不容易才取得埃里克的信任,怎么可能给她挑拨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想象自己是一个暴躁凶狠、走投无路的人,一手肘击向嬷嬷的太阳穴,然后俯身下来,直视她的眼睛,说: “按我说的做,不然你另一只手也保不住!” 这是薄莉第一次用演技威胁别人,效果其实不太好,但她一手肘下去,差点直接送嬷嬷上天堂。 嬷嬷被打得头晕眼花冷汗直流,很害怕她再来一下,不管她说什么,都连连点头答应下来。 就这样,薄莉成功说服嬷嬷答应了自己的条件。 她松了一口气,回头看向埃里克,他却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薄莉耸耸肩,没有在意,接下来两天她要专心计划逃跑了。 首先,得带上登山包。 登山包太重要了,里面什么都有——帽子,外套,内衣,零食,罐头,卫生巾……现在这具身体营养差,月经量少,纱布就能糊弄过去,以后呢? 她可不想尿-路感染。 还有备用机和充电宝。 备用机是她淘汰下来的水果手机,电池健康只剩85%,可能会毫无征兆地关机,但系统运行流畅,内存大,里面存了不少电子书。 她看书看得杂,一口气买了不少电子书,有小说,也有社科专业书。 里面甚至有一本书叫《如何给狮子剥皮》,收录了从中世纪到维多利亚时代的生活诀窍,包括如何驯马,如何制作护手油,如何保持口气清新,以及如何给狮子剥皮。 当时只是看个新鲜,没想到现在真的派上了用场。 最重要的是,这个时代已经有发电机。 只要她足够幸运,完全可以在这里过上21世纪的舒适生活。 她必须拿走登山包,不择手段。 问题是,她的登山包已经引起了经理的注意,被转移到了大帐篷里——那是马戏团最大的帐篷,有雇佣枪手看守,日夜轮值。 仅凭她一个人,是绝不可能把包拿出来的。 可她又不想求助埃里克。 ——以他们现在的关系,他不杀她,不用匕首表达自己的想法,愿意带她离开马戏团,她就谢天谢地了。 求助他,会让他们的关系发生变化。 她没有勇气承担变化的后果。 薄莉只能另想办法,看看马戏团还有没有别的人可以利用。 接下来三天,她不再关注埃里克的一举一动,而是强迫自己跟其他人交流。 马戏团的人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可怕。 他们大多都是江湖混子,目不识丁,没有文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拼写。 除了埃里克,这里最有文化的人是经理,其次是一个叫理查德·西蒙的魔术师。 据说,理查德·西蒙以前是马戏团的明星魔术师。 他长得一表人才,会的魔术也多——让苹果飘浮在半空中,从观众耳朵后面取出一枚硬币,从帽子里拽出一只活兔子。 许多观众都是他的忠实粉丝,甚至有人从纽约过来,请他能去百老汇演出。 然而,埃里克出现后,理查德·西蒙就沦为了马戏团的二等演员,只有埃里克休息的时候,他才能像以前一样上台压轴演出。 这两天,薄莉看他一直在大帐篷外走来走去,似乎想趁埃里克受伤,回到首席演员的位置。 薄莉想,或许她可以利用这个魔术师拿到登山包。 晚餐时,薄莉端着自己的盘子,坐到理查德的旁边。 理查德的皮相非常不错,深眼眶,高鼻梁,是一个温和忧郁的年轻男人。 他穿着薄呢外套,里面是白衬衫和丝绒背心,大拇指戴着一枚假宝石戒指。 “西蒙先生。”薄莉对他笑了一下。 话音落下,她后背一麻,突然升起一股针刺般的寒意,如芒刺在背。 有人在看着她,视线强烈,有如实质。 薄莉惊疑不定地回头,什么也没看到。 是错觉吗? 这时,理查德回答了她的问好:“晚上好,波利。” 薄莉勉强回神。 他们以前估计很熟——只有较为亲近的人才会直呼其名,不然一律叫“先生”、“小姐”或女士。 薄莉强迫自己忽略那种古怪的被注视感,思忖片刻,状似不经意地问道:“经理怎么说?” 理查德愣了一下,苦笑一声:“连你都知道了。” 他又叹了一口气:“经理什么都没说,但他应该是不想要我了。也是,埃里克会的魔术比我多,薪资还比我低……经理不想留我也正常。没事,我可以去别的剧团碰碰运气。” 薄莉适时露出关心的表情:“不能再谈谈吗?” “就算我把薪酬降得和埃里克一样低,”理查德揉了揉眉心,笑得有些疲倦,“经理也不可能要我。埃里克太聪明了,不少魔术看一遍就会……他是天生的魔术师,我根本比不过他。” 薄莉望着理查德,装出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凑过去,低声说道:“西蒙先生,你是个好人,他们那么对你,真的太不是东西了!” 理查德有些疑惑她的激愤,但还是感谢道:“谢谢你,波利,这些话对我很重要。” 薄莉一只手搭在理查德的身上,声音压得更低: “……我地位低,懂的东西也少,没法帮你在经理那儿说话。但我知道一个消息,可能对你很有好处。” 理查德正色说:“洗耳恭听。” “经理那边有个怪包,你听说过吗?” “天上掉下来那个?” “对,就是它。”薄莉说,“那根本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一个皮包商人从路易·威登那里偷的!” “路易·威登?——巴黎那个路易·威登?” 薄莉暗暗松了一口气,她猜对了,1888年前后路易·威登的名字已经非常出名了。 要是理查德没听说过路易·威登,她真不知道还能说谁的名字。 “是的,我听说这个包的工艺非常复杂,威登先生尝试许久,也只做出这一个……他们本想把这个包进贡给皇室,半路却被人偷走了。经理他们准备把这个包当成奇珍展览……但我觉得,如果有人能把这个包还给威登先生,说不定会被引荐到皇室去呢!” 理查德陷入沉思。 半晌,他抬起眼,握住薄莉的双手,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如果我以后出人头地,一定不会忘记你这份恩情。” 薄莉反握住他的手,露出一个微笑。 她不需要他报恩,只需要他把包偷出来,带着包离开马戏团。 到那时,她会说服埃里克,再去把包“要”回来——理查德文质彬彬,中等身材,说服埃里克去抢他,肯定比说服埃里克去抢经理要容易许多。 想到这里,薄莉不由心情大好,连那种古怪的被注视感也不在意了,一点不剩地吃完了餐盘里的面包和土豆。 理查德显然对登山包心动了,整个傍晚都频频望向大帐篷,不时搓一下大拇指。 他看着大帐篷,薄莉则在看他,在心里估算他动手的时间。 理查德是魔术师,不管是手速还是反应能力都远超普通人。他绝对可以把登山包转移出大帐篷,只是缺乏决心。 晚上,理查德抽了一支雪茄,使劲搓了下大拇指,终于下定决心,朝大帐篷走去。 临走前,他回头看了薄莉一眼。 薄莉对他点点头,用口型说:祝你好运。 这段时间,理查德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拜访大帐篷,再加上是演出时间,雇佣枪手都被派去看守演出厅,谨防有地痞流-氓闹事。 大帐篷这边只留了两个守卫,正在打扑克牌,见是理查德,挥挥手就让他进去了。 半小时后,理查德从大帐篷里走了出来,神情平静而自信。 薄莉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转移登山包,但知道他成功了。 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现在,她可以放心计划逃跑了。 她有预感,今晚会是她穿越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 薄莉的预感被打破了。 半夜,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帐篷的帆布被掀起,有人拖着重物走了进来。 薄莉睁开眼睛,艰难地聚焦目光,最先看到的是一副空洞的白色面具。 就像一盆冷水迎面浇下,薄莉整个人瞬间清醒,打了个寒战,迅速坐起身来。 眼前的一幕让她汗毛倒竖。 黑暗中,埃里克一只手拎着昏死过去的理查德,另一只手拎着登山包,一步一步,步伐冷静地走到她的面前。 薄莉对上他漠然不带感情的眼神,只觉得胃部一阵紧缩,喉咙发干,几乎无法呼吸。 他在干什么? 他们只是几天没说话,她之前做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 为什么? 她到底哪里惹他了? 理查德又做错了什么? 埃里克的眼神跟面具一样空洞。 他看也没看理查德一眼,随手把他扔到一边,拎着登山包,继续走向她。 高大的阴影逐渐覆盖她的身体。 薄莉心乱如麻,想要往后退,然而半边身体都陷入了恐惧的麻痹。 距离她睡袋仅有一步之遥时,埃里克停下脚步,俯下身,把登山包丢在了她的旁边。 砰的一声重响,像是砸在她脆弱的神经上。 薄莉的头脑愈发混乱。 这是什么意思? 恐吓她,又给她一颗甜枣? 登山包肯定要拿的,里面有太多重要的东西。 问题是,她的计划完全被打乱了——在此之前,她只需要等理查德带着登山包离开马戏团,再跟上去就行了。 现在,理查德昏死在她面前。 登山包就在她脚边。 埃里克还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盯着她。 她不仅要处理这一连串的变故,还得揣摩他在想什么,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她。 薄莉看着婴儿般熟睡的理查德,有些窒息地想,为什么昏死过去的不能是她呢? ------------ 9 Chapter 9 埃里克见她久久没有动作,突然伸手抓住她的头发。 他的动作算不上粗暴——相较于他拖拽嬷嬷和理查德的力道,现在的他轻柔得简直像在摆弄玩具娃娃。 但很难说,他会不会像野兽一样,毫无征兆地扯下玩具娃娃的脑袋。 没人知道他的想法。 薄莉浑身僵硬,任由他转动脑袋。 他想要她看向理查德。 为什么? 警告她,如果她犯了事,下场会跟理查德一样? 可她并不知道理查德犯了什么事。 就在这时,她脑中倏地闪过一道灵光,仿佛闪电照彻迷雾。 她好像知道为什么了。 原作里,他虽然倾心于女主,但其实从未想过在她面前现身。 后来之所以出现,是因为女主演出大获成功后,跟一位年轻英俊的子爵订婚了。 他极其厌恶自己的长相,从不在身边放置镜子,也不会放任何反光的东西,就连匕首的刀刃都经过特殊处理,仿佛磨砂一般模糊不清。 她却在拉拢他之后,又去跟一个年轻英俊的魔术师套近乎。 即使他们之间并无男女之情,对他来说,也是相当严重的侮辱与背叛。 想清楚原因以后,薄莉并没有放松下来,后背反而渗出一层湿黏的冷汗,甚至感到心脏在太阳穴怦怦狂跳。 假如她的猜测都是对的,她该怎么挽回这一切? 他还会跟她合作,带她离开这里吗? 紧张到一定程度,薄莉的心跳得像是要裂开,连吞口水的力气都流失了。 她思来想去,决定跟随本能。 薄莉慢慢站了起来。 她不敢站得太快,怕他真的与野兽无异,触发他的狩猎本能,被扑倒在地或拧断脖子。 埃里克看着她,面具眼洞后目光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阻拦她的动作。 ——就是现在。 薄莉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重重抱住了他。 她闻到他身上的气味,不太好闻,像笼子里狂躁不安的动物,散发着干草味和浓郁的血腥气。 她上次抱住他时,他身上的血腥气还没有这么重。 薄莉不想去思考,这是谁的鲜血。 她闭上眼睛,努力抑制恐惧的情绪:“我原本的计划是,理查德·西蒙偷走这个包以后,我们再跟踪他抢回来。但你先帮我拿到了……其实不会影响什么,只是我们今晚必须离开了。” 没有回应。 “很快,经理就会发现登山包不见了。”她越说越冷静,“首要怀疑目标,必然是守卫。但守卫是看着理查德·西蒙进帐篷的……审问完守卫后,经理肯定会派人去搜理查德·西蒙的帐篷。” 薄莉视线下移,看向昏迷不醒的理查德: “但现在,他在我的帐篷里。经理要么认为他带着登山包逃跑了,要么认为他还藏在马戏团里。” “登山包那么重,如果要带着登山包逃跑的话,理查德·西蒙必然会骑马,”薄莉说,“所以,经理会先让人去清点马匹。马匹数量没有少的话,就会开始大搜查。” 说到这里,薄莉已彻底冷静下来,因为事已至此,唯有冷静才能解决问题: “——趁大搜查还没有开始,拿上登山包,离开这里。快!” 她不敢指使埃里克拿包,准备咬咬牙自己扛着包跑路。 谁知这具身体无比孱弱,几乎没什么力量,她刚扛起来没一会儿,就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埃里克伸手扶住她,接过了她肩上几十斤重的登山包。 薄莉猛地松了口气。 虽然眼前的境况就是他造成的,但他愿意帮她拿包,还愿意跟她离开这里。她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薄莉教他怎么背包,然后从脏衣服堆里翻出急救包,掀开帐篷的门帘,弓着腰,小心翼翼走了出去。 埃里克跟在她的身后。 薄莉的压力前所未有的大。 经理不知什么时候会发起大搜查。 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力气转移理查德,一旦大搜查开始,经理就会发现是他们拿走了登山包。 埃里克的行为举止又难以预测。 即使现在他相信了她的说辞,愿意跟她一起离开,也有可能突然扔下她或杀了她。 她简直像在黑暗的沼泽中行走,举步维艰,孤立无援。 她只能强打起精神,说服自己往好处想——登山包里有两个三斤重的牛油火锅罐头,保质期三年,开罐煮沸就能吃。 这些天,她吃的最多的是面包和土豆,只有举行派对时,才能沾点儿荤腥,还是没有去腥的动物肝脏。 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她可以用煮个火锅犒劳自己。 想到马上就能吃上重盐重辣的火锅,她浑身充满力量,差点控制不住汹涌的口水。 十月份的晚上冷得要命,更要命的是起了浓雾。 这似乎是一件好事——火光穿不透潮湿的雾气,马戏团的人很难追踪到他们。 但万一她跟埃里克走失了,她也找不到他了。 而且,雾气潮湿得可怕,不一会儿,她就觉得自己的衣服变重了,像被浸湿了似的黏在身上。 薄莉还记得营地设在沼泽附近。 沼泽里有鳄鱼。 啊,她怎么能忘了,马戏团看守的手上还有枪。 如果不是她精神状态较为稳定,不容易崩溃,面对此情此景,可能已经一头撞死在树上了。 到了这个地步,薄莉也不再去想埃里克是否会拧断她的脖子,一路上都紧紧挽着他的胳膊,几乎是贴在他的身上往前走。 埃里克看了她一眼,眼神莫辨。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走到分岔口,一侧出口有马棚,另一侧没有。 薄莉踮起脚,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们要骑马吗?我不会骑,会不会有影响……” 这次逃跑太仓促了。 按照她原本的计划,如果确认骑马的话,可能会去厨房里偷点儿糖块或者胡萝卜。 虽然她没有真正骑过马,但打过游戏,游戏里都是用这个安抚马匹。 埃里克却抓住她的头发,猛地扯开了她的脑袋,动作几近粗暴。 薄莉吓了一跳,顾不上头皮传来的轻微刺痛,还以为他们被发现了。 谁知放眼望去,四周一片死寂,夜阑人静。 她这才反应过来,他扯她的头发是因为她离得太近了,湿热的呼吸都喷到了他的脸上。 薄莉觉得,他既像一条随时会咬人的狗,又比猫还容易应激。 她忍气吞声地捂住嘴巴,闷声说:“我们到底要不要骑马?” 埃里克没有说话,但朝马棚的方向走了过去。 薄莉立即跟上。 她的运气不太好,刚走没两步,尖利的哨子声就响了起来——紧接着是急促的跑步声,有人拿着哨子,挨个叫醒帐篷里的人。 “醒醒,都醒醒,理查德跑了——经理有话要说!” 薄莉不禁一个激灵,像被哨子声打了一耳光。 很快,马戏团的人都醒了过来,但没人高声喧哗,似乎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薄莉不敢回头,默默加快了脚步。 下一刻,一只手突然朝她伸来,重重把她的头按了下去。 薄莉几乎心脏骤停。 过了片刻,她才意识到,那是埃里克的手。有人提着灯,在马棚附近的出口巡逻。 “这天儿真冷啊,”巡逻的人哆嗦着抱怨,“理查德·西蒙干吗逃跑?他不是跟经理说好了,一起把包送到巴黎去吗?” “他的原话是不要路易·威登的酬谢,只要包里的东西。”另一个人说,“可能是打开包后,发现里面的东西不值钱,反悔了吧。” “谁告诉他这包是路易·威登的?” “谁知道呢?不过,他晚上只跟波利那小子说过话,等会儿可以把他抓起来问问……” 薄莉听得心底发冷。 她完全猜错了。 埃里克并不是因为理查德的长相才击晕他,而是因为理查德压根没有按照她的计划走! 她把这里的人想得太简单了,以为路易·威登的酬谢,就能驱使理查德冒险将包偷走。 谁知,对方比她想象的要审慎太多,第一反应居然是利用她给出的信息,跟经理谈判换包里的东西。 之前,经理没让理查德碰登山包,估计是不想他看到包里的东西——万一是好东西,分配不均会引发冲突。 他们协商过后,经理当然愿意让理查德拿走登山包,尝试打开。 作为魔术师,理查德找到隐藏的锁扣并打开,只是时间问题。 假如埃里克没有插手,她不仅会失去登山包,还有可能暴露身份——登山包里有她的身份证。 虽然她还不知道这具身体长什么样子,但根据穿越定律,大概率跟原本的她相差不大。 到那时,经理是把她抓起来审问包里物品的来源和用处,还是像对待“四足女”艾米莉一样,直接将她制成标本……就不得而知了。 ……埃里克救了她一命。 她却以为,他是因为嫉妒理查德的相貌才那么做。 薄莉抬眼望向他,想要道歉,但又不知道怎么说。 埃里克察觉到了她愧疚的注视。 他没什么情绪,也不打算回应。 他早已习惯被人误解,相较于从前的遭遇,她惊惧、怀疑的眼神,是如此不值一提。 薄莉却没有收回欲言又止的视线,带着古怪的热量,继续在他的面具上徘徊。 怎么会有人的眼神像无形的手,在他的面具上来回抚-摩。 他感到强烈的不适,仿佛她的目光随时会揭下他的面具,触及底下真正的皮肤。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不安和……耻辱。 他毫无征兆地生出一股攻击欲,想要掐住她的喉咙,用力收紧,直到她的视线失去焦距,脉搏停止跳动,再也无法用眼睛触碰他的脸庞。 这时,薄莉终于想到如何道歉。 他喜欢肢体上的接触。 那她可以再给他一个拥抱。 想到这里,她伸手抱住他,仰头在他的面具上亲了一下,轻声说:“……对不起,之前误会你了。” 巡逻的人早已走远,她并不担心会被听见。 埃里克却动作猛烈地推开她。 不过,他只是推开她,并没有扔下她不管,还是允许她贴着他继续往前走。 薄莉便没有多想,只当他害羞了。 ------------ 10 Chapter 10 同一时刻,营地那边又传来一声尖利的哨子声,紧接着密密麻麻的火光亮了起来,好似起了火灾。 马戏团的人发现他们离开了,开始举着火把寻找他们的踪迹。 雾越来越浓,灰白色的浓雾犹如实质,在高大的柏树之间游动。 不到片刻,营地那边的火光就被遮盖住了,只剩下一线微弱的光亮。 但这仍然不是好兆头。 雾越大,说明天快亮了。 薄莉有些后悔让嬷嬷把金怀表还给麦克。有表的话,她至少可以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 而且,把表还给麦克后,埃里克也没有得到道歉或补偿。 人们依然认为,他是一个怪胎。 不远处就是马棚,里面大概有十多匹马,但大多是挽马和驮马,体型大而笨重,速度也慢,主要用来拖拽马车。 整个马戏团只有一匹好马,经理管它叫“恺撒”。 那是一匹精瘦有力的阿拉伯白马,体态矫健而优美,皮毛如丝缎一般细腻光滑,在特定的光线下,甚至会泛起贝壳似的艳丽光泽。 薄莉跟马术师套近乎时,喂过恺撒几次——它简直像被宠坏的狗一样挑食,萝卜只吃最水灵的尖儿,正餐吃完还有水果吃。 她都没有在马戏团吃过水果。 几次下来,薄莉放弃了骑恺撒逃出马戏团的想法。 它太娇生惯养了,很难说逃跑的时候,会不会一个不高兴把她甩下来。 埃里克却轻而易举地把恺撒牵了出来。 薄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之所以觉得这匹马很狗,是因为它吃到不合胃口的东西,会像狗似的龇牙咧嘴。 马术师说,恺撒发狂的时候,曾咬下一个饲养员的耳朵。 从那以后,她见到它大而整齐的牙齿就发怵,不敢再靠近它。 现在,它却像嗅到埃里克身上危险的气息一般,连个响鼻都不敢打,任由他用皮带把登山包绑在马鞍的后鞒。 薄莉在恺撒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它和自己一样,都怕被埃里克毫无征兆地捅死。 出于同情,她摸了摸它的脑袋。 恺撒没有拒绝,反而用鼻子轻轻蹭了一下她的掌心。 埃里克看也没看她们一眼,已经翻身上马。 薄莉有些踌躇,不知道怎么告诉他,自己完全没骑过马,根本不会上马。 不等她思考出一个完美的说辞,埃里克已俯下身,两手掐在她的肋骨两侧,直接把她提了起来,放在马鞍前面。 他很少跟人接触,完全不会控制力道。 她的腋下被他掐得火辣辣的痛。 薄莉不敢喊痛,怕他让她更痛。 这样下去不行。 如果他们真的要搭伙,他必须得接受……社会化训练。 她不求他能跟她正常对话,至少学会正确触碰她的力道。 关系再好一些,她可能会让他去洗个澡什么的。 这时,埃里克轻轻甩了一下缰绳,恺撒跑了起来。 薄莉立即紧紧抓住鞍头,生怕自己不小心颠下去——如果她被马甩下去,埃里克绝对不会再把她捞起来。 与此同时,马戏团的人似乎发现他们偷走了恺撒,对天发出几声警告的枪响。 薄莉这才明白,之前在洛杉矶时,那里的人为什么对巨响那么敏感。 不会被枪杀的人,永远不会懂枪响在背后炸响的感觉。 像心脏被鞭子狠抽了一下。 薄莉安慰自己,这时候的枪准头低,即使是在光线明亮的地方,也不一定能打中他们。 更何况还有那么大的雾。 这个想法刚从她的脑中闪过,只听几声砰砰枪响,一粒子弹射在马蹄边上。 在埃里克的控制下,恺撒只是惊恐嘶鸣一声,并没有扬蹄甩下他们。 薄莉的后背却瞬间被冷汗浸透,心脏激烈地撞向喉咙,血液在太阳穴疯狂涌流,整个人几乎瘫软在埃里克的怀里。 到了这个地步,她也不想去管埃里克在想什么了,转过身拼命往他的怀里挤,试图把他当成抵挡子弹的肉盾。 出乎意料的是,埃里克没有扯开她。 她听见他的心跳。 他眼神冰冷空洞,心跳却快而有力,如同某种强大的液压机器,分秒不停地朝四肢百骸输送滚热的血液。 她居然在他的怀里,感到温暖和……安全。 这种氛围很快被打破了。 前方突然出现一辆马车——没有车厢的那种,更像是运货的板车,牢牢挡住去路。 马车上,一个看守正举枪瞄准他们,高声喊道:“停下——停下,不然开枪了!” 有那么几秒钟,薄莉脑中一片空白,全身上下像被浸泡在冰水里,手脚发僵,做不出任何反应。 眼前的一切,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 她再冷静,脑子转得再快,也只是个普通人,完全没有应对这种事情的能力。 眼看他们就要撞上那辆运货马车,埃里克突然用力往后一拽缰绳。 恺撒扬蹄嘶鸣一声。眼前画面陡然旋转,惊慌之下,薄莉只来得及紧紧抱住恺撒的脖子。 恺撒急促地喘息着,马脖子已经出了汗,似乎跟她一样惊慌失措。 然而,埃里克重重拽住缰绳,往前一俯身,两腿使劲一夹马肚子,居然硬生生让它镇定了下来! 薄莉刚要松一口气,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令她毕生难忘—— 埃里克闪电般抛出一条绳索,精准无比地套住那个看守的脖颈,猛地往后一扯!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操纵的绳索,也没人知道他的力量究竟有多恐怖,居然直接扯下了看守的头颅! 薄莉痛恨自己的视力是那么好,甚至可以看到看守整齐断裂的脖颈,暴露出鲜红的肌肉与森白的脊椎。 埃里克眼神冷静,一点一点地收回绳索。 薄莉看到绳子上沾了一丝碎肉,差点反胃吐出来。 她闭上眼睛,转过头,竭力不去看面前的血腥画面。 是的,她看过不少恐怖片,但亲眼看到如此惊悚的场面,对她来说冲击力还是太大了一些。 尤其是血——那么真实,黑色的,温热的,汩汩的,被风一吹就凝固了,如同腥膻的果冻。 埃里克只是看似冷静,实际上心跳极为激烈,眼前的画面似乎让他感到一丝难以名状的兴奋。 薄莉极力削弱自己的存在感,怕他发现,怀里还有一个可以拧断脖子的活物。 埃里克没有看她,他的视线落在看守旁边的来-复枪上。 几十秒钟过去,薄莉已整理好恐惧的情绪,勉强恢复镇定:“……要捡起来吗?” 埃里克没有回答,但下马捡了起来。 他会用枪,退弹、装弹的动作迅速而专业。 无论看到多少次,薄莉还是会对此感到震惊——他的洞察力远超常人,有一副聪明绝顶的头脑。 就像原著里写的那样,如果不是因为相貌怪异,他很有可能成为举世闻名的发明家和魔术大师。 薄莉不想显得那么没有骨气。 可她真的非常庆幸,第一次见面时,他只是用匕首表达自己的意见,而不是直接扯下她的脑袋。 埃里克检查完枪,又开始检查看守的口袋。 薄莉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弄完。 她有些害怕,想从马背上下来,到他的身边去。 但该死的,她不会下马。 她没有接受过骑术训练,冒然下马可能会惊动马匹——到时候,失去登山包只是最轻的后果,她大概率会直接摔断脖子。 她不懂埃里克为什么要把她一个人留在马上。 某种信任测试? 测试她会不会掉转马头抛下他? 可她根本不会骑马啊!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马戏团的人随时会赶到。 强烈的危机感袭上背脊,薄莉抓着马鞍的鞍头,手脚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幸好这时,埃里克终于搜刮完尸体,转身朝她走来。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浓厚的雾气里,火光越来越近,如同迅速蔓延的火灾现场。 马戏团的人赶到了。 黑暗中,突然冒出十多张陌生的脸庞,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如同博物馆里诡异的黑白旧照。 气氛紧绷压抑,一触即发。 为首的人骑着一匹黑马,相较于她紧张不安的模样,他显得驾驭自如,毫不费力。 ——马戏团的经理。 这是她穿越以后,第一次面对面看到马戏团经理。 他大约四十岁,相貌普通,蓄着两撇胡须,穿着深色套装,腹部垂着怀表的金链子,似乎是一位有教养的绅士。 然而,他的耳后夹着一根香烟,马鞍上的枪套盖也敞开着,露出左轮手-枪的象牙柄。 一片死寂中,经理慢条斯理地开口了: “老实说,我有些好奇,你是怎么说服埃里克跟你一起逃跑的。” 薄莉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手心里全是冷汗。 “我跟他待了三个月,一共只听他说过三句话,‘不是哑巴’,‘好’和‘知道了’。他会唱歌,但从不在观众面前唱,没人知道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是喉咙,腹部,还是——他在舞台底下藏了个留声机?” 这是个玩笑。 薄莉却笑不出来。 气氛凝重如死。 她下意识看向埃里克。 他站在她和经理的中间,眼神莫测,喜怒难辨。 “为了了解他的过去,我拜访了不少当地人。一个叫达洛加的波斯人告诉我,他是个魔鬼,会给身边人带来厄运。 “达洛加还说,他冷血又残忍,杀人无数,发明了不少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即使对方身上有枪,有刀,有盾牌,他也可以用套索勒死对方。” 经理摇头感慨道:“当时,我觉得那个波斯人在撒谎,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人……亲眼看到才知道,原来真的有如此恐怖的绳索技艺!” 这些都是原著的内容。 薄莉声音紧绷:“你想说什么?” 经理含笑说:“我想说的是,他很强,近乎无所不能,但也非常危险——你确定要跟这样的人一起上路吗?” “你管不着。” “无知的人啊,”经理摇摇头,“他本来是波斯王国的重刑犯,我动用了一些手段,才从那些贵族手上买下他。我给了他自由,给了他新生,给了他成为明星的机会。你看,他是怎么回报我的呢?” 怪不得,埃里克自始至终都没有对麦克生出杀心。 麦克是经理的侄子。 而经理救了他。 薄莉:“既然如此,他被污蔑和欺辱的时候,你为什么视而不见?” 经理两手一摊:“看在上帝的分上,天知道他为什么会被麦克绑在马后面拖行!你也看到这看守的下场了,只要他想,随时可以拧断任何一个人的脖子……谁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为什么不反抗——你能猜到他的想法吗?” “也许,那就是他对你的回报。”薄莉平静说,“麦克是你的侄子。他忍住了杀死你侄子的冲动。” 经理愣了一下,随即大笑:“好,很好,不错的解释!我大概知道他为什么对你言听计从了。” 他嘴角上翘,语气仍然带着游刃有余的笑意:“但你真的要跟他一起上路吗?” “这些天,我一直在观察你们——其实你也察觉到他是多么危险了,对不对?可能你自己没有注意到,但不少人都看到了,你的脖子上有一道瘀青——五根手指印,是他掐的,对吧?” 原来一直暗中观察她的人,是经理。 她就说,为什么埃里克捅穿了嬷嬷的手掌,却没有引起任何风波。 有一双眼睛藏在暗处,想知道她能接近埃里克到什么地步。 薄莉看向埃里克。 他没有看她,眼洞后目光没有任何变化,似乎早已料到这一幕。 薄莉只能问经理:“……你到底想说什么?” 经理轻描淡写地说:“我想要的很简单,到了这个地步,埃里克肯定不能再为我做事了。我不想要他了,我想要你——你比他更有价值。” 他取下耳后的香烟,叼在嘴上,划燃火柴点燃:“你似乎知道那个包是从哪里来,有什么用途。这对我很重要。” 经理抽了一口烟,吐出烟雾:“如果你愿意留下来,为我解答关于包的疑问。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名誉,金钱,你要什么,我有什么。” 薄莉心想,你有个屁。 要是她不是现代人,而是真正的波利·克莱蒙,估计就被这番话糊弄过去了。 毕竟怎么看,经理都比埃里克更值得投奔。 经理人多枪多,人脉也广。 埃里克身上却只有一条绳子,以及一把老式来-复枪。 谁会傻到选择他呢? 但她怎么也无法忘记,埃里克用绳子拧断看守头颅的画面——那完全无法用物理学解释。 这是恐怖片的世界。 他可能有着非人的力量。 穿越后,她权衡利弊,忍气吞声,步步为营,才勉强取得了他的信任,从他的手上存活下来。 怎么可能因为一个马戏团经理的承诺,就放弃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 “埃里克……”薄莉忽然出声,几分细微的颤抖。 经理没有阻止她和埃里克交流,表情自信,似乎笃定她会选择自己,而不是一个危险的怪胎。 埃里克终于抬眼看她。 他的眼神冷静得几近平和,似乎无论她选择什么,都不会感到半分惊讶。 “……我选你。”她说。 话音落下,她眼睁睁看着他露出错愕的神情。 ------------ 11 Chapter 11 薄莉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埃里克手腕一抖,绳索顿时如同某种有生命的活物一般,猛地缠在了经理的脖颈上。 经理瞳孔遽然扩张,似乎没想到自己骑在马上也会被套住脖颈,伸手想去拿枪—— 下一刻,只听一声咔嚓脆响。 经理脖颈骤然断裂,头颅以一种可怕的角度垂落下去,整个人砰然倒地。 周围看守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拔枪准备反击。 第一声枪响还未落地,恺撒就吓得掉头就跑。 手忙脚乱之下,薄莉只能紧紧抱住马颈,祈祷自己不要摔下来。 身后枪声就没有断过,夹杂着几声不可置信的叱骂与惨叫——那群人似乎无论如何也打不中埃里克。 有时候,明明瞄准的是埃里克,却打到了自己人。 薄莉听得寒意直冲头顶。 她赌对了,也猜对了。 作为恐怖片的主角,埃里克不仅继承了原著超凡脱俗的智慧,而且有着超出人类极限的力量。 ——恐怖影史上,不少杀手都有着惊人的恢复力,即使身中数枪,也能站起来,继续不紧不慢地追捕猎物。 如果她选择经理,估计脑袋被当场拧下来的就是她了。 ……她又逃过一劫。 不知过去了多久,恺撒才停下狂奔。 它喷着粗重的鼻息,走到河边,开始喝水。 薄莉本想趁机从马背上滑下来,但看到河边淤泥那么深,那么脏,几乎吞没马的膝关节,又觉得自己还是待在马背上比较好。 她不想用脚去试探淤泥底下有什么。 随着雾气消散,晦暗的夜色逐渐晴朗,渗出一线青红交加的晨曦。 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响起,这场单方面的屠杀终于结束了。 薄莉循声望去,只见埃里克于昼夜交替的冷光中,朝她走来。 他那副白色面具已被鲜血浸透,眼洞后的目光失去了以往的空洞漠然,显得前所未有的亢奋,似乎进行了一场十分尽兴的狩猎。 不,不对。 薄莉对上他视线的一刹那,只觉得汗毛倒竖,脑中警铃大响——他并没有尽兴,还想继续。 她攥紧手上的缰绳,后背又冷又黏。 如果不是她不会骑马,看到他的一瞬间,恐怕已经本能地逃跑了。 她理智上知道没必要害怕他,如果他要杀死她,几小时前就可以拧断她的脖子。 没必要让她活到现在。 可是,谁能控制生理上的恐惧? 薄莉只能深吸一口气,把指甲掐进掌心里,牢牢稳住身形,竭力不从马背上摔下来。 恺撒本来一直在不耐烦地发出鼻响,马蹄在淤泥里抽来抽去,似乎希望她从马背下来,给它刷毛清蹄。 看到埃里克以后,它瞬间安静下来,假装忙碌地啃草。 薄莉觉得这马灵性得有些过分了,让人很想给它一巴掌。 这时,埃里克走到了她的旁边。 薄莉浑身紧绷,总觉得他下一刻就会把她拖下去,一刀插-进她的喉咙,以弥补狩猎没有尽兴的缺憾。 幸好,只是她的错觉。 他十分平静地翻身上马,从她的后面扯住缰绳,掉转马头,朝一个陌生的方向走去。 薄莉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也不敢问。 雾气散尽,天色越来越亮。 确定埃里克不会杀她后,薄莉有些昏昏欲睡,很想不管不顾地闭上眼睛,就这么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 忽然,一只手伸进她的口袋里。 她猛地惊醒过来。 原来是埃里克。 他把一个精致的皮夹塞进了她的口袋里。 薄莉拿出来,转头问道:“我可以打开看看吗?” 没有回答。 那就是可以。 薄莉打开皮夹,里面是各个国家的纸币——应该是经理的钱包,因为要去不同的国家巡演,每个国家的钱币都准备了一些,有英镑,有美元,有法郎,甚至还有几枚金币。 她对这些钱的数目没有概念,埃里克又不愿意跟她说话。 如果要在这个时代生存下来,她估计得多交几个朋友——可以告诉她生活基本常识的那种。 薄莉最后还是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时,四周已变成一个简易的帐篷——很小,仅能容纳一人,她正躺在一张羊毛毯上。 毛毯应该是恺撒马鞍上的,透着一股马汗味。 帐篷外,是温暖的火焰。 埃里克捡了几块石头,围筑起来,做了一个不易熄灭的火堆。 他不知去哪里了,留薄莉一个人与恺撒面面相觑。 几秒钟后,薄莉站起身,小心翼翼地靠近它:“好马,乖马,你是世界上最乖的小马,不要乱动,让我把后面的背包拿下来……” 恺撒似乎身心俱疲,已经没有力气对她甩脸色,看了她一眼,就垂下马头,继续啃啮青草。 薄莉咬着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登山包扛了下来。 那一刻,她的手都在发抖。 这不是登山包,而是干净的内衣,干净的衣服,干净的毛毯,干净的鞋子,干净的水。 ……还有支撑她活到现在的,牛油火锅罐头。 薄莉深吸一口气,用力把登山包拖进帐篷,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打开它,找到干净的内衣。 在马戏团,一周才能洗一次澡,而且还是所有人共用一缸洗澡水——不是一起洗,而是上个人洗完,下个人进去接着洗。 薄莉接受不能,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每天最多用海绵蘸水擦擦身体。 虽然她擦得很勤,但因为环境脏,换洗衣物少,身上还是免不了出现了一股汗味。 尤其是束胸布,几乎有些发酸。 现在,她终于可以换上干净舒适的内衣了。 薄莉脱下束胸布,用湿巾擦了一下身上的黏汗,穿上轻盈透气的运动内衣那一刻,几近热泪盈眶。 如果能穿回去,她愿意写一千字的长评,歌颂这件内衣是如何在十九世纪挽救她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 除了内衣,登山包里还有T恤、长裤,以及一双薄而轻便的运动鞋,都是挺贵的牌子。 薄莉准备到一个没有马粪、也没有泥巴的地方后,再虔诚无比地换上它们。 瞻仰完自己的衣服,她闭目养神片刻,接着以一种近乎敬仰的态度,拿出了那个三斤重的火锅罐头。 保质期令人振奋——36个月,说明即使她要在这里待上三年,也可以活得很有盼头。 配料表很干净,排在最前面的是牛肉、骨汤和牛油。 闻到熟悉香气的那一刹那,薄莉只觉得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她想家了。 直到现在,她也没有拿出手机,就是怕看到无法联网的画面。 她不想体会有手机,有通讯录,却无法联系家人朋友的绝望感。 薄莉擦了擦眼泪,捡了几根木棍,把罐头架在火堆上。 不一会儿,火锅就沸腾开来,散发出浓烈的辛辣香气,令人口舌生津。 薄莉掰开一次性筷子,夹起一块牛肉,简单看了一下生熟,就迫不及待吃了下去。 很烫,但肉质又厚又嫩,浸足了咸辣鲜香的牛油汤汁。 一口下去,她差点又掉下眼泪。 这次是因为馋的。 这时,脚步声响了起来,由远及近。 薄莉抬起头。 埃里克回来了。 他面具上的血迹已被清洗干净,眼洞后的目光冷峻而平静,那种躁动的亢奋似乎已彻底平定下去,手上提着一只剥了皮的兔子,暴露出鲜红滑腻的体腔,不停往下淌血。 他停下脚步,看着她面前的火锅,不知道在想什么。 火锅罐头的分量很多,完全足够两三个人吃。 见他回来,薄莉立即扔下筷子,招呼他过来一起吃。 埃里克慢慢走到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薄莉介绍说:“这是火锅,有点像奶酪锅,区别是火锅的原料是牛油、骨汤、辣椒……还有一大堆香料。吃法是,把生肉生菜放进去,煮熟了就能吃。可能会有点儿辣,比墨西哥辣酱还要辣……你吃过辣椒吗?” 半晌,他才点了一下头。 “那应该没问题,”薄莉给他新拆了一双筷子,在他的面前演示了一下筷子的用法,热情地望向他,“尝尝吧,很好吃的。” 埃里克看着她,模仿她的动作,夹起一块牛肉放进口中。 他的口腹之欲不强,苦辣酸甜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他在波斯吃过生辣椒,但那是为了提神,而不是为了餍足口欲——国王把他和几个死刑犯关在一起,让他当众表演如何用绳索杀人。 死刑犯手持长矛和大砍刀,而他的手上只有一根绳子。⑴ 但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他的口欲居然得到了些许餍足。 可能因为她的眼睛。 她好像哭过,眼睛被洗得亮而明媚,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如同猎物脖颈上急速搏动的血管,让人陡然生出一股破坏欲。 ——将她按倒在地,刀锋逐渐逼近她的眼睛,直到她忍不住哭出来。 她会哭出来的。 她是一个胆小又懒惰的女孩,怕脏,怕累,没有骨气,看向他的目光总是带着浓重的恐惧,仿佛受到惊吓的小动物。 她是如此羸弱,如此无知,连驯马都不会,想要接近恺撒,但恺撒打了个响鼻,龇了下牙齿,她就吓得直后退。 他不得不替她做完这件事。 他有时候会问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杀死她? 也许是因为,他喜欢上了围猎她的游戏——堵截她,恐吓她,再被她安抚。 又也许是因为,她的亲近起了一个不好的头。 他开始习惯她的触碰,有时候甚至会用恐吓换取她的触碰。 他不担心自己会对这样的相处上瘾。 尽管她到现在都没有离开他,一直强忍着恐惧接近他,拥抱他,吻他的面具,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坚定不移地选择他。 但总有一天,她会抛弃他。 就像他母亲一样,看到他长相的第一眼,吓到尖叫,昏厥,几近疯癫,最后颤抖着给他戴上一副面具。 到那时,他再杀死她也不迟。 ------------ 12 Chapter 12 薄莉终于饱餐一顿。 这具身体没有吃过辣椒,吃到最后,她几乎是涕泗横流,一边擤鼻子一边吃。 埃里克却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以前吃过比这更刺激的食物。 薄莉没有多想,毕竟辣椒本就起源于美洲。 原著里,他走遍了整个欧洲,最后在印度学会了可怕的绳索技艺。这样的经历,他去过美洲很正常——说不定,他们现在就在美洲。 薄莉的地理成绩算不上优秀,但隐约记得,法国没有鳄鱼,也没有郊狼。 郊狼只分布在北美洲。 她之前听经理一行人有法语口音,就以为自己在法国,完全忘了十九世纪的美国,也有不少说法语的城市——比如新奥尔良,以前是法国和西班牙的殖民地。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理查德没有独吞登山包。 新奥尔良离巴黎太远了,与其跋山涉水去找路易·威登要酬劳,不如选择跟经理合作。 薄莉强迫自己记住这个教训。 ——以后做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 她以为这里的人见识少,头脑简单,自己只要稍加推动,就可以让对方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 但都是活生生的人,哪有那么容易成为她的棋子? 如果不是埃里克有着非人的力量,恐怕她已经死在经理手下了。 埃里克不会一直帮她,也不一定会帮她。 想要活下去,她必须谨慎,谨慎,再谨慎。 火锅罐头的分量太多了。薄莉吃了三分之一,就再也吃不下了。 埃里克的食欲倒是不错,筷子几乎没有停过。 他的手指极长,灵活而有力,几乎到了令人惊异的程度——不少外国人第一次用筷子吃中餐,都会有些左支右绌,他却显得从容不迫,动作跟她如出一辙。 薄莉这才想起,他不仅是一流的魔术大师,也是罕见的音乐天才,刚好这两样都对手指的灵活程度要求极高。 要是他连筷子都学不会,那才怪了。 说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在她的面前进食——吃能量棒那次不算。 跟那次一样,他的面具仅是微微抬起,露出一小片线条凌厉的下颚,咀嚼的幅度不大,缓慢而优雅,简直像受过专业的训练。 想到他曾为国王做事,甚至策划过几次政治谋杀,倒也正常。 薄莉不敢多看他的脸庞,移开视线,没话找话:“……你太瘦了,多吃点儿。” 没有回应。 他也没有停下进食的动作。 应该是允许她继续说话的意思。 薄莉觉得,这是一个跟他拉近关系的好机会。 既然他们不在巴黎,他没有见到女主,性格也没有到发疯的地步,这时候跟他套套近乎,总没有坏处。 她想了想,起了一个容易自言自语的题目:“你知道怎么组建马戏团吗?” 没有回应。 她也没指望他回答,继续说了下去:“我觉得,不管怎么组建马戏团,都不能像经理那样对待演员——把他们当成一次性的展品,观众看过一遍,就不想再看了。这既不利于演员的发展,对马戏团来说,也是一种负担。” 埃里克头也没抬,继续吃东西。 “畸形的外貌是会看腻的,”她说,“如果艾米莉是我的演员,我不会卖掉她,也不会把她制成标本——这是犯罪,也是竭泽而渔。我会给她一个虔诚的身世,让观众意识到,她不仅是畸形的‘四足女’,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埃里克终于抬眼看向她。 薄莉微微一笑:“你也许会觉得,这是徒劳的。让观众了解她的身世,并不能改变她的相貌,人们依然会恐惧她,排斥她,把她当成马戏团的小丑看待。” “但如果人们发现,”她歪头,“她与众不同的外表下,其实是一个虔诚的基督信徒,需要爱,也可以爱人呢?” “我会给她量身打造一个剧本,尽可能让她显得悲惨,可怜,值得同情。” “人们会同情她的。每个人都有无处安放的同情心,富人同情穷人,穷人同情乞丐,健全的乞丐同情残缺的乞丐——” “同情,不仅是一种品德,也是一种特权。” “幸运的人看到不幸的人,会觉得自己更加幸运;健全的人看到残缺的人,会觉得自己更加健全。他们会为了这种体验,付出大把的金钱和时间。” “最重要的是,艾米莉怀孕了,”薄莉蹙眉,“经理真的又愚蠢又恶毒,他明明可以利用这一点,编出更好更值得同情的故事,可他却选择让艾米莉流产,把胎儿制成标本……” 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什么故事。” 薄莉一愣。 这是她第三次听见他说话。 可能因为这一次,他就坐在她的旁边,她听得无比清楚。 仿佛有一丝冷而爽净的东西,钻进她的耳朵,浸润每一根神经,与她的大脑产生某种奇特的共振。 很难形容那种感觉。 像暗示,像催眠,像半梦半醒。 薄莉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几乎有些恍惚。 真好听。 好听到让人感到……恐惧。 她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 太可怕了。 她居然听一个人的声音走神了。 这简直不是人类可以发出的声音,更像是某种会让人迷惑继而丧命的诱饵。 她之前还希望他能多说一些话,毕竟原著里的声音那么好听,她之前太紧张了,没听清楚有些遗憾。 谁知,他真实的声音居然是这样,让人想起一些邪恶、污浊、不祥的传说。 他还是少说话为妙。 好半天,薄莉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当然是想办法夸大她怀孕这件事。在很多宗教里,孕育生命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如果她真的是怪胎,上帝怎么会允许她怀孕呢?” 又没有回应了。 薄莉继续说:“在我的家乡——那里的人会为各种故事买单。比如,富家子弟因为赌博而输得倾家荡产。” “不同的人,会从这个故事中得到不同的感受,富人会以此警戒自己,会为自己还没有破产而感到庆幸;穷人则会感到慰藉,觉得人人平等,哪怕出身高人一等,也会因愚蠢而输光一切;幸运的赌徒,会认为他是个蠢货;不幸的赌徒,则希望靠这个故事劝自己不要再赌了。” 她轻声说:“艾米莉怀孕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寓意——她是人,怀孕了,仅此而已。复杂的人性赋予了这件事复杂的含义。” 还是没有回应。 “不知道艾米莉去哪儿了。”薄莉喃喃道。 单方面的谈话到此结束。 薄莉打了个哈欠,想睡觉了。 埃里克还在吃东西。他的食量异乎寻常的大,吃完罐头以后,又把那只兔子吃了。 也正常。 如果他的食量不大,很难想象是什么在支撑那种高强度的猎杀行为。 薄莉跟他说了一声晚安,转身走进帐篷。 她盖上毛毯,刚要闭上眼睛,想了想,又坐起来,对外面的埃里克说:“……毛毯很大,你困了的话可以跟我一起睡。” 说这句话,是为了防止半夜,他想跟她一起睡,用匕首把她叫起来。 她可不想被吓一跳,然后失去干净的裤子。 埃里克没有回答。 薄莉不放心,又说了一遍,才躺下来闭上眼睛。 她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听天由命吧。 半夜,薄莉脸上一冷,有什么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滑动。 她太困了,半晌才撑开眼皮,睡眼蒙眬地望去。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副白色面具,如蜡像一样空洞,不带任何感情。 埃里克半跪在她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他手上拿着匕首。 刀锋森冷,正贴在她的脸上,上下移动。 薄莉差点当场去世。 她明明提前跟他打好招呼了,为什么还是出现了这一幕!!! 她僵在原地,心脏狂跳,血液在耳膜里阵阵鼓动——不知道他是终于要对她下手了,还是无聊在捉弄她。 ……应该是后者。 因为她睡前没有说错话。 她的想法都是真的。她的确认为,艾米莉与普通人无异,是人们的眼光给“四足女”赋予了不同的色彩。 但她并不是随口说说。 她每说一个字,都会在心里计算他的反应——是愤怒,是惊讶,还是认同,抑或是觉得她自以为是,妄自评判他人的感受。 她拿出了毕生的演技,只为传递一个信息。 ——你不必得到他人的同情,那不过是另一种特权。 如果他感到冒犯,她说那些话时,就该杀死她了。 没必要等她睡着了,再用刀子叫醒她,审判她睡前说过的话。 ……那他是什么意思呢? 薄莉努力思考,大脑飞快运转,心脏跳得像是要炸开,肾上腺素在这一刻飙升至顶峰。 测试她的反应? 看看她是否值得合作,是不是一个有韧性的猎物? 还是,他在向她……索取什么? 忽然,她脑中灵光一闪,明白了他的意思,伸手抱住他,把头埋进他的怀里。 果不其然,他被抱住的那一刻,就收起了匕首。 薄莉不禁流下一颗冷汗。 之前她每次拥抱他,都是因为他刀锋逼近,威胁到了她的性命。 这可能给了他一个错误的信息,想要拥抱就必须先恐吓她。 不,不能养成这样的习惯。 必须给他建立正确的奖励机制。 这么想着,薄莉却抱得更紧了,整个人几乎挂在他的身上。 埃里克在她的拥抱中躺了下来。 不仅他被建立了错误的奖励机制,她也形成了错误的条件反射,总觉得他的怀里才是安全的。 有些扭曲。 但在当下似乎是必要的。 她需要他给予的安全感。 他需要…… 他需要什么? 她不知道。 薄莉想要继续思考,但是狭窄的空间,帐篷外腾腾燃烧的火光,以及恐惧之后的疲倦,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了她。 埃里克的体温很高。 可能因为剧烈运动过,又补充了大量高热量的食物,他简直是一台强大的高功耗机器,源源不断往外散发热气。 滚烫,安全。 这是错觉。 她提醒自己,即使他是滚烫的,也是一台滚烫的杀人机器。 但她太困了,无力思考下去。 薄莉闭上眼睛,呼吸渐缓,渐弱,彻底睡了过去。 ------------ 13 Chapter 13 薄莉是被埃里克推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以为他又想要拥抱了,就伸手环住他的腰,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准备继续睡觉。 他似乎顿了一下,但很快扣住她的胳膊,一把扯开了她。 这是他第一次拒绝她的拥抱。 薄莉彻底清醒了。 他们不知睡了多久,天色已蒙蒙亮。 晨雾弥漫,昨晚似乎下了一场小雨,苔藓、腐叶和淤泥都被淋湿了,呈现出泥泞不堪的幽绿色。 薄莉看到淤泥就头痛。 即使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还是无法适应野外恶劣的环境。 没有床,没有水,淤泥随时会吞没裤腿,浸湿鞋子。 这样的日子,就算再过十年,她估计也适应不了。 她犹豫的时候,埃里克已经起身离开帐篷。 薄莉穿上鞋子,刚要出去找他,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马蹄声和车轮转动的吱嘎声。 怪不得埃里克会扯开她,提前离开。 他不喜欢被陌生人注视,很少出现在人前。 作为捕食者,他也不需要出现在人前,阴影更适合发起攻击。 马车似乎停在了帐篷前,推门声响起,有人从车厢里跳了下来,朝她这边走来。 薄莉反应很快,立即冲到帐篷边上,仅露出一个侧影,一只手背在身后,假装自己手上有枪: “——谁?” 一个热情的声音响了起来:“谢天谢地,你在这里,我还以为你被那个怪胎杀了呢!” 那人似乎认识她,语气非常熟稔,可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薄莉心里一紧。 听他的语气,似乎知道埃里克的存在,也知道马戏团里发生的一切。 她本以为经理死了,马戏团的事情就结束了,她彻底摆脱了那群人。 可现在看,她好像仍然笼罩在马戏团的阴影之下。 甚至有人悄悄跟踪他们,来到了这里。 薄莉冷淡地说:“我不认识你。” “可是我认识你,”那人摘下帽子,朝她鞠了一躬,动作谦逊得几乎有些滑稽,“你是马戏团的波利·克莱蒙,对吗?” “如果我说不是呢?” 那人笑起来:“那我会说,你是个不诚实的孩子——你认识艾米莉吗?” 薄莉语气紧绷:“她不在我这里。” “我知道,因为她在我那里。”那人说,“为表诚意,克莱蒙先生,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特里基·特里,是个诚实友善的中间人,从不动刀动枪,你可以放心出来跟我说话。” 薄莉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思考片刻,慢慢走了出去。 没关系,她告诉自己,埃里克在阴影里看着她。 她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不健康的依赖。 看清特里基长相的一瞬间,薄莉只觉得浑身一震。 她认识这个瘦高男人,穿越第二天的早晨,以及晚上的派对上,他站在艾米莉的旁边,跟经理谈笑风生。 ——艾米莉的哥哥! 她猜得没错,瘦高男人并不是艾米莉的哥哥。 他自称是“中间人”,但是什么的中间人,又为什么会跟踪他们……薄莉不得而知,也不敢再想下去。 “我不认为,自己有被中间人找上门的价值。”她一字一顿说。 “你很警惕,这是好事。”特里基从裤兜里掏出火柴,又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这世道不安全,到处都是坏人。警察不管事,平克顿侦探社又只为有钱人服务——像我们这样的人,就算死了,也没人关心。” 薄莉冷冷地说:“你是在说,就算我死在这里,也没人关心吗?” “上帝作证!”特里基叼着烟举起手,一脸真诚,“我说的是林子里那群人——你的前雇主,道斯先生。” “道斯”是经理的姓,马戏团的名字就叫“道斯先生的马戏团”。 薄莉:“道斯先生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 “真冷漠啊,”特里基吸了一口烟,摇头感叹,“但也可以理解,道斯的确不是一个好人,坑蒙拐骗,无恶不作。跟你实话实说吧,我并不是艾米莉的哥哥。” 薄莉假装惊讶地扬起眉毛。 “道斯让她跟着我,是希望她能为科学献身——你知道,她有四条腿。很多科学家都很好奇,她是否有两套器官,如果有的话,怀孕时又是如何运作的。” 特里基说:“我是道斯雇来的说客,他希望我说服艾米莉安乐死,把遗体‘捐’给那些好奇的科学家们。” 薄莉总算懂了什么叫“语言的艺术”。 拐卖人口,谋取不义之财,居然能被眼前的人说成“为科学献身”。 薄莉讽刺道:“那你是来说服我‘为科学献身’的吗?” 特里基笑着说:“亲爱的,除了艾米莉,没人要为科学献身。” 他吐出一口烟雾,眯起眼睛:“我来这里,是为了招募你的同伴,埃里克。” 他终于进入正题了。 薄莉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心念电转,试图以嫉妒的语气从他的口中套话:“埃里克?他有什么好招募的,他不过是一个偷东西比较快的小偷!” “如果你亲眼看过经理的死状,就不会这么说了。” 薄莉答得理直气壮:“我没看到,我的马受惊了。”这是实话。 特里基见她一问三不知,脸上显出不耐烦,最开始的好态度也消失了。 “闲话少说,小子,”他对她的称呼也变了,“告诉我埃里克在哪儿,我可以给你一大笔钱,保证你下半辈子都衣食无忧。你也不想一辈子都泡在泥巴里吧?” 特里基看她的眼神,简直像看一个身怀宝藏而不自知的蠢货。 但他根本不知道,她交出宝藏就得死。 再说,埃里克那么厉害,近乎无所不能,人人都想让他为自己卖命。 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要把他交出去? 不过…… 薄莉看向特里基的马车。 毫无疑问,这是一辆昂贵的私人马车。 车厢上了漆,挂着丝绸窗帘,车身上甚至有精美的绘画,车轮也经过精心保养,看上去牢固且易于转动。 特里基是个有钱人,而且得罪了埃里克——埃里克肯定没有走远,说不定就在旁边听他们对话。 薄莉不无恶意地想,不知道她能不能说服埃里克,抢了这个特里基? 这样,她就不必“一辈子都泡在泥巴里”了。 特里基见她不说话,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气颇为生硬,又硬生生扭转成了温和谦逊的口吻: “我找他没有坏事,真的,只是想跟他谈一笔生意——你不知道,他的魔术有多厉害,可以凭空变出一团火!简直像是魔法!上一个让我这样震惊的魔术师,还是罗贝尔-乌丹。” 原作里,也曾用“罗贝尔-乌丹”形容埃里克出神入化的魔术能力。 要知道,罗贝尔-乌丹可是“现代魔术之父”。 如果不是他,魔术可能仍然只是街头的杂耍,而不是一种雅俗共赏的舞台艺术。 薄莉没有见过埃里克表演魔术,不由有些好奇——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她琢磨了一下,决定把自己妒贤嫉能的人设贯彻到底:“这有什么厉害的,马戏团里有个印度人甚至会喷火。” “那能一样吗?只要嘴里含口酒,手上拿一支火炬,三岁小孩都能喷火——”特里基被她气得站了起来,竭尽修养才遏制住发火的冲动。 他深深吸气,递给薄莉一张名片: “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住址。下星期,我会在那边举行一场宴会,整个上流社会的绅士小姐都会过去。 “如果你有埃里克的消息,最好在那天之前告诉我——当天也行。我保证会好好感谢你的。” 特里基的名片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是他身上的香水味,有些好闻。 薄莉忍不住放在鼻子上闻了一下。 不得不说,虽然这人别有用心,但他解决了她眼前最大的困境——没钱和没有人脉。 真是瞌睡来了递枕头。 如果她想要在这个时代立足,仅凭经理那个钱夹是不可能的。 现在折返马戏团的营地搜刮财物,也不现实——并不是所有人都参与了抓捕他们的行动,肯定还有人留守营地。 见经理迟迟没有回去,留守营地的人要么出来找他,要么瓜分财物后散伙了。 要是她能说服埃里克,让她去特里基的宴会,她就能结交到一些新朋友了。 运气好的话,还能给自己的马戏团拉一些投资。 主要是结交新朋友。 薄莉太想跟人说话了。 她不是一个热爱交际的人,甚至有些内向,除了必要的社交活动,她一般都待在家里打游戏。 登山是朋友硬拽她去的。她往登山包里塞了两个三斤重的火锅罐头,还被朋友吐槽了很久。 穿越后,她不敢与人对视,不敢跟人说话,不敢谈论自己的感受。 这种感觉太可怕了。 简直像被整个世界孤立了一样。 以至于后来,跟一个随时会杀死自己的人相拥,都让她稍感慰藉。 埃里克是如此危险。 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朋友和朋友,而是捕食者和猎物。 即使如此,她也觉得好过冰冷孤独的现实。 她太渴望跟人交际了。 没有交际,让她闻一下人气也行。 跟埃里克一样,她也想要拥抱。 什么拥抱都可以。 只要让她确定自己还活着。 等她回过神时,特里基已经登上马车离开了。 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埃里克回来了。 高大的阴影笼罩了她。他站在她身后,抽走了她手上的名片。 不知为什么,他的头微微垂下,面具后鼻子的位置正对着名片……简直像在嗅闻名片的气味。 为什么? 因为她也闻过? 薄莉有些莫名其妙。 她没有多想,打起精神对他说:“……我想去这个宴会。” 埃里克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我想组建一个马戏团,并不是说说而已,”薄莉说,“特里基跟经理有联系,宴会上那些名流说不定会对马戏团感兴趣。如果我足够幸运的话,可能会在那里拉到不少投资。” 埃里克拿着名片,看着她,神色莫测。 薄莉现在已变得十分自觉,对上他的眼神,就知道该抱他了: “你放心,我不会拿你交换任何东西。” 她一边环住他的腰,一边在心底补充:但要是你能帮我抢特里基,就更好了。 当然,她只是在心里口嗨一下,并不觉得自己有指使埃里克做事的能力。 埃里克自始至终都不置可否,但被她抱了一下后,就把特里基的名片还给了她。 薄莉松了一口气,他相信她的说辞了。 危机解除。 这一想法刚从她的脑中闪过,手上的名片就毫无征兆地燃烧了起来—— 那火焰简直是凭空出现,她确定名片没有涂油,也没有涂酒精,以及任何可燃物,可就是燃烧了起来! 她吓了一跳。 名片坠落在淤泥里,仍在燃烧,火焰大得出奇,不一会儿就化为一滩灰烬。 薄莉心脏狂跳,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她知道魔术的本质是障眼法——或者说,是一种表演艺术。 魔术师通过操纵观众的心理,误导他们的视觉,来欺瞒他们的眼耳鼻舌身。 可是,亲眼看到这一幕,还是太震撼了。 如果她的手机可以联网,估计已经在网上搜索解密视频了。 薄莉盯着名片,有些恍惚地问道:“……那我还可以去宴会吗?” 出乎意料的是,埃里克点了一下头。 薄莉惊讶的同时又一阵纳闷,既然如此,他烧特里基的名片干什么? 忽然,她脑中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 他不会是在反驳,她对特里基说的那句“这有什么厉害的,马戏团里有个印度人甚至会喷火”……吧? ------------ 14 Chapter 14 薄莉并不担心,没了名片就找不到特里基了。 这里不是现代,人们对彼此漠不关心。如果特里基真的要举行宴会,她只需要进城打听一下,就会有好事者把他的事情全盘托出。 早餐是埃里克打猎回来的兔子。 他当着她的面,剥掉了兔子的皮毛——用匕首在兔子的腹部划了一道口子,然后两只手扣紧那道缺口,用力往两边一扯,直接把皮毛撕了下来。 薄莉震惊极了,甚至想求他再抓一只兔子,让她也撕一下。 可惜她不敢。 吃过早餐,埃里克用水浇灭火堆,又踢了一些泥土覆在余烬上,最后用靴子踩紧松土。 一系列动作下来,几乎看不出生火的痕迹。 必须承认,拉拢埃里克,是她穿越后做过的最正确的选择。 他似乎有着极为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动作冷静而迅速,先是收起帐篷,跟羊毛毯叠在一起,然后拴在马鞍的后鞒,最后把登山包横放在马鞍后面,用粗皮带绑紧。 在现代,马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 很多人即使骑过马,也是在马术师的陪伴下。 普通人根本不知道如何安全地接近马匹,如何在马不受惊的情况下调整马鞍。 尽管跟埃里克的相处危险重重,但不得不承认,要是没有他,她估计已经死在了经理的枪口下——或者,恺撒的马蹄下。 薄莉没有忘记,恺撒发狂的时候,曾咬下一个饲养员的耳朵。 埃里克帮了她很大的忙。 她忍不住对埃里克说:“……谢谢你。” 出门在外,多说几句谢谢准没错。 埃里克像没有听见一样,翻身上马,扯住缰绳。 薄莉刚要说“我可以自己上去”,他就已俯身下来,像上次那样掐住她的两胁,把她提了上去。 薄莉只能把话咽了下去。 她还记得名片上的内容——特里基住在新奥尔良的酒店,就是不知道这里离新奥尔良多远。 一路无话。 薄莉盯着路上的风景,脑子里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嘈杂过。 其实一开始她根本不想组建马戏团,之所以会那么说,完全是为了拉拢埃里克。 后面说,要给畸形演员量身打造剧本,让观众知道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是为了拉拢他。 他一直不说话,想法难以捉摸,行为不可预测。 她只能用跟他经历相似的人,去攻陷他的心防。 只有这样,才能增加在他手下存活的几率。 她没想到特里基会找上门来。 这样一来,开马戏团的资源和金钱都有了。 要是她不组建马戏团,估计会引起他的怀疑,只能硬着头皮去践行自己说过的话。 沼泽地没什么好看,全是高大阴森的秃柏树,枝干上长满了厚实的青苔,幽绿色的地衣垂挂下来,随风摇曳。 薄莉看着看着,不小心睡了过去,等她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周围不再是沼泽柏林,出现了几座简陋的农舍,围栏里养着猪、牛、绵羊。 道路是湿滑的泥路,每走几步,就有一堆马粪。 接近城市后,雾气反而变得厚浊起来,呈现出肮脏的棕黄色。 路上已经有了煤气街灯,但因为雾太浓了,灯光像被浓雾吸收了一般,透不出半点光亮。 薄莉忍不住蹙起眉毛,用胳膊捂住鼻子,觉得这里的空气简直比现代的马路还要刺鼻难闻。 埃里克似乎来过新奥尔良,即使雾气那么浓,那么重,他也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酒店的位置。 这时,他往前一倾身,似乎想把缰绳扔在拴马桩上。 薄莉连忙拦下了他——怕他看不到她的动作,她几乎是伸手抱住他的腰:“等下,你知道哪里有服装店吗?” 埃里克顿了片刻,才重新拿起缰绳,在马背上轻抽了一下,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薄莉松了一口气。 经过一晚上的发酵,他身上的气味已变得相当古怪,汗味、血腥味和沼泽地的腐叶味混杂在一起,如果不去换身衣服的话,估计一进酒店就会引来所有人的注目。 薄莉想到那个画面,不由一阵毛骨悚然。 埃里克不喜欢出现在人前,更不喜欢被人注视。 假如真的发生那一幕,他估计会大开杀戒。 服装店快要打烊了,薄莉好说歹说,才说服老板放他们进去。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老板对埃里克脸上的面具见怪不怪,从脖子上取下软尺,开始给他们量尺寸。 “六英尺二英寸……”老板对埃里克的身高犯起了嘀咕,“你们很走运,平时店里没这么大的衣服,一个叫特里的主顾,给他那些‘怪胎’订了不少衣服,其中就有这么大尺寸的。我们做衣服习惯多做几件备用,刚好剩下来一些,可以给你们。” 薄莉立即向他道谢。 老板似乎把她当成了埃里克的经纪人,开始跟她闲聊起来:“你们是来参加那个奇观展的吧?最近城里来了不少人,都是为了那个展览……” “不,不,”薄莉说,“我们是兄弟,他是我的弟弟,刚从沼泽地打猎回来。” 说着,她把衬衫裤子递给埃里克,让他去旁边的更衣室换上。 老板量了一下她的身高,非常纳闷:“你们兄弟俩,一个高得吓人,一个矮得离谱……怎么,他在娘胎里抢你奶喝?” 薄莉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还好埃里克在更衣室,没有听见这句话。 母亲、女性、亲密-接触。 全是他不可触碰的禁忌。 他不会允许有人用这些开玩笑。 薄莉忽然想到,如果她像母亲一样照顾他……是不是能在他手下活得久一些呢? 她必须扭转“捕食者与猎物”的关系。 这或许是一个不错的突破口。 这么想着,她扭头问老板:“有裙子吗?跟我一个尺寸的……裙子。” 最后,薄莉买了几条印花裙子,几件衬衫裤子,一顶宽檐帽,一顶粗呢女帽,以及一件黑色斗篷。 埃里克对她挑选的衣服,没有任何异议,只是在结账的时候,给自己买了一副手套。 黑色的皮质手套。 当他缓缓戴上那副黑色皮手套,用极长的手指扯紧,直到薄而韧的皮质完全绷在骨节上时—— 她脑中毫无征兆地回放了电影里的那一幕,感到了某种冷漠且残忍的猎人气场。 可能因为恐惧,她的腿有些发软。 薄莉让他穿上黑色斗篷,戴上黑色宽檐帽,然后回到了酒店。 酒店门口,有几个绅士在抽烟,见他们下马,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们一眼,继续胡吹海侃。 ——去买衣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薄莉根本不敢想象,如果没去买衣服,那些绅士会如何轻蔑地打量他们。 暴露在那样的目光下,埃里克又会做出怎样可怕的事情。 又逃过一劫。 如果这是个游戏的话,现在应该已经跳成就了。 薄莉擦了擦冷汗,找到酒店的男招待,开了一间房——她本想开两间房,但想到埃里克的危险性,觉得他们还是住在一起比较好。 酒店有专门的浴室,上一位客人刚洗完,水还是热的。男招待说,如果不介意是用过的水,洗澡的钱可以便宜一些。 薄莉礼貌地拒绝了,让他烧两缸干净的热水。 他们的房间在三楼。 楼梯口,有一个孩子在分发名片。 他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穿着大人的套装,头上抹着头油: “先生们,下星期,这里将举行一场史无前例的奇观展览——这是策展人,特里基·特里的名片!” 薄莉接过来一看,这张比特里基之前递给他们的显得简陋一些,没有地址,卡片边缘印着繁复的花纹,大名下方是一行优美的小字: ——“奇观策展人”。 薄莉收好名片,对孩子说了声谢谢,朝三楼走去。 侍者把他们带到自己的房间后,告诉他们,浴室在隔壁,现在还在烧水,水烧好后,会有人来通知他们的。 薄莉又是一阵道谢。 关上门后,她忽然发现,还不知道埃里克愿不愿意洗澡。 野生动物都不喜欢洗澡。 ……他不会抗拒洗澡吧? 薄莉转头看向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下一刻,眼前一花,整个人已被他按倒在地。 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即使如此,她还是痛得差点失声喊叫。 “……你,”她痛苦地抽了一口气,“……又怎么了?” 埃里克居高临下,一言不发,眼洞后的目光有如实质,在她的咽喉上下摩-擦。 她似乎很痛苦,很恐惧,脖颈上渗出了汗水,滑腻灼-热,仿佛触感润湿的炭火一样,令他的掌心刺痛。 但即使她恐惧到极点,也愿意让他触碰。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她似乎非常热衷于触碰他,以及让他触碰。 从来没有人这么对待过他。 包括他的母亲。 在过去的日子里,他触碰得最多的是死尸。 在马赞德兰王宫,他负责为国王表演杀人——在酷刑室里折磨犯人,或是在角斗场用绳索杀人。 他触碰过各种各样的尸体。 温热的,冰冷的,僵硬的,血淋淋的,死不瞑目的。 他们活着的时候,拒绝他的触碰,死了以后如同温顺的牲畜,任由他提拽拖行。 他是一个冷静理智的人,从不幻想自己可以触碰活人。 但是这些天,他似乎触碰得太多了。 她一直在拥抱他,亲他的面具,在他的怀里睡觉,似乎把他当成了一个无害的大型毛绒玩具。 现在,她更是得寸进尺地给他换上了新衣服,把他带到豪华客房,还准备让他去洗澡—— 她把他当成什么了? 宠物? 他从来没有这么不适过,血管在太阳穴里怦怦狂跳,体内的攻击性蠢蠢欲动。 他知道她没有恶意。她只是为了保命,力所能及地对他好。 然而,她每次看向他,每次拥抱他,每次用微妙的力道吻他的面具,都像无形的鞭子重重抽向他。 他感到头皮发麻,汗毛倒竖,脖颈上青筋暴起。某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催促他立即掐死她。 否则,会发生……非常不好的事情。 · 薄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埃里克好像真的在考虑要不要杀了她。 她完全摸不着头脑,只当这是恐怖片主角突如其来的发疯。 她艰难地呼吸着,小心翼翼地撑起身,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一下他的面具。 令她从头凉到脚的是,亲他的面具似乎不管用了。 他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眼洞后的目光没有任何波澜,似乎无动于衷。 “……” 她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声,这也能生出抗性? 恐惧是冰冷的铅块压迫在她的胸口,可能因为紧张过度,她甚至听见了尖利的白噪音。 这时,她注意到了他的脖颈,苍白、淌着汗水的皮肤上一条青筋微微凸起,如同一条暴怒、颤动的蛇—— 薄莉不假思索地亲了上去。 那是她第一次亲他裸-露在外的皮肤。 他像被毒虫蜇了一下,猛地松开了她。 薄莉瘫倒在地,大口呼吸着。 她闭上眼睛,满头大汗,心脏在胸腔内剧烈跳动,几乎令她的喉咙感到疼痛。 又选对了,她真是天才。 就是她好像形成了某种古怪的条件反射,遇到威胁就想亲他。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也形成了类似的条件反射——被她亲吻,就会放弃杀她。 薄莉说不出这两种条件反射,哪一种更加病态。 也说不出,他们之间是谁受制于谁,又是谁在驯化谁。 ------------ 15 Chapter 15 不管怎么说,她终于洗到热水澡了。 酒馆的浴室比她想象的大,浴缸里洒了香水,散发着浓烈的薰衣草香气。 旁边摆放着各种洗浴用品——香皂、头油、海绵、毛巾、洗脸巾、梳子、雪花膏和科隆香水。 薄莉用海绵抹香皂,足足搓洗了一个多小时,才从里面出来。 这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有种毛孔通畅的感觉,浑身上下仿佛轻了三斤。 她一边用毛巾擦拭湿发,一边琢磨着,怎样才能让埃里克也去洗个澡,回到房间后,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她早已习惯他的神出鬼没,没有多想,只希望他半夜不要又拖一个人回来。 说起来,她终于看到了这具身体的相貌。 跟现代的她很像,甚至可以说一模一样——她爸爸是法国人,她遗传了他的高鼻梁、深眼眶、白皮肤,以及鼻子上几点不明显的浅褐色雀斑。 唯一的区别是,现代的她是黑发,这具身体是红发。 ——确切地说,是姜黄色。 只是某些光线下,会呈现出浮艳的红色。 薄莉大概知道,这具身体为什么要女扮男装了。 红发人,尤其是红发女性,一直饱受歧视。 契诃夫的小说里,甚至明确写到,“红发女人狡猾,虚伪,恶毒,阴险”。 尽管这句话的讽刺意味居多,但确实证明了当时对红发女性存在诸多偏见。 薄莉始终不知道,原主的母亲为什么要把原主打扮成男孩。 但她愿意相信,这是一种保护,而非重男轻女。 之前买的裙子都被铺在床上。 薄莉顺手拿起一条印花裙子,换在身上。 她的头发很短,还没到耳朵,但换上裙子后并不显得违和,反而显出几分利落的野性。 戴上粗呢女帽,在下巴绑上系带,薄莉觉得就算自己现在走出去,也不会有人发现,她是住在这里的“克莱蒙先生”。 这个时代,不是没有女性公开穿男装,但都是在剧院或马戏团表演的艺人,上不了台面。 真正的淑女是不会穿裤子的。 对她们来说,裤子仅存在于裙底之下,是绝对的隐私与禁忌。 穿裤子,就好比当众裸-露大腿,只有跳康康舞的女郎才会把自己衬裤露出来。 观众爱看男装丽人的表演,也是因为如此。 台上的女性,自以为衣冠整齐,成为了女性化的绅士。 实际上,在台下观众的眼里,她早已是不着-寸-缕。 可惜埃里克不在这里,不然她真的很想试探一下他对女装的态度。 在此之前,他只知道她是女孩,并没有看过她穿女装的样子。 也许,她的吻对他的作用微乎其微,就是因为她没有换上女装? 薄莉恨自己看完《歌剧魅影》的小说后,没有把这本书缓存下来,而是顺手删掉了。 不然这时,她可以拿个笔记本,一边看一边整理原著的细节,最好顺手写个攻略出来,以防某天记岔了某个细节,不幸死在埃里克的手上。 不对。 谁说没有原著,就不能写攻略呢? 薄莉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待多久。现在,她还记得原著的细节,但是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后呢? 谁知道那时候她还能不能记住? 想到这里,她立即拉开客房书桌的抽屉,翻到一个空白笔记本,用钢笔写了起来。 她不担心埃里克能看懂——他再聪明,会的语言再多,也不可能看懂简体字。 简体字的来源复杂,尽管现在已经有了雏形,但距离现代的简体字,还缺乏上百年的演变与革新。 除非他再找一个华人,一个字一个字给他解读,否则靠自己读懂的概率为零。 薄莉先是写下了原著的剧情梗概,又标注了原著跟音乐剧、恐怖片的剧情差异,最后告诫自己: 如果他要杀你,化解危机的最好办法是,亲吻、拥抱,以及任何肢体接触。 她思考片刻,继续写道: 一、现在是1888年10月下半旬,迄今为止,你还没有见过他的长相,但不管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要害怕他的长相,也不要露出震惊、厌恶的神情,否则会发生非常恐怖的事情。 二、要尽可能同情他的遭遇。 但他非常危险,也很少说话,你要学会旁敲侧击,多同情跟他有类似遭遇的人。 三、这不是原著版本,也不是音乐剧版本。 他的危险性和警惕性不可估量,可能会做出非常极端的事情。即使你现在已经谨慎、谨慎、再谨慎,还是数次差点死在他的手上。 …… 写完以后,薄莉从头读了一遍,确定没什么要补充的后,塞进了登山包里。 客房的墙上挂着时钟,这时已是晚上九点钟,埃里克还没有回来。 她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他不会永远不会回来了吧? 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他毫无征兆地把她按倒在地,掐住她的脖颈,面具上眼洞逐渐迫近她,视线阴冷,仿佛要将她凌迟。 被她亲了一下脖子后,又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他的一举一动,完全无法以正常人的逻辑揣测。 薄莉越发觉得,记下对付他的办法,是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 不然时间一长,说不定真的会忘了怎么对付他。 薄莉把急救包放在枕头边上,做好了埃里克半夜会拖人回来的准备,没想到一晚上过去,他还是没有回来。 她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她的噩梦结束了? 终于不用再每天绝地求生了? 他在的时候,她的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总是害怕他会暴起伤人。 现在,他离开了。 她的心脏反而提到了喉咙口。 可能因为这是埃里克的世界。 他在这里是毫无争议的捕食者,周围全是脆弱、无知、缺乏警觉的食草动物。 失去捕食者的行踪,对于食草动物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就这样,又过去两天,埃里克还是没有出现。 薄莉只能安慰自己,至少现在,不用担心半夜被脚步声惊醒。 也不用担心,他是否会掐住她的脖颈,用匕首恐吓她。 她整个人彻底安全了。 ——暂时,彻底安全了。 这三天,她并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她在外面打听清楚了特里基宴会的举行地点。 就在这座酒店里。 说是宴会,其实更像是灵异展览。 特里基租下了酒店的第五层,来放置他的灵异展品——灵媒、畸形人,以及各种古怪的标本和照片。 就像她在经理的木箱子里看到的那些东西一样。 只是,特里基的规模更大,藏品更多。 薄莉迫切需要新事物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思来想去,决定去看看这个展览。 反正就在酒店楼上。 她没有穿男装去,怕特里基认出她来,然后缠着她问埃里克的去向。 她换上裙子,戴上女帽和黑色面纱。 谢天谢地,现在的假发行业已非常成熟,就算有风吹掉了她的帽子,也不会暴露出一头毛躁的短发。 展览于下午三点开始。 还没到两点半,特里基就开始在门口迎接宾客。 他西装革履,笑容可掬:“看展的宾客请往里面请……展览已提前开始,这是宣传册,展览在五楼。晚宴将于五点半在天台花园举行……” 薄莉拿了一本宣传册,走到角落翻开: 您将在“特里基·特里的奇观展”上看到: 知名灵媒——拥有与灵体沟通的强大能力; 畸形人——为您展示最为惊心动魄的悲惨命运; 怪奇标本——来自世界各地的珍奇异兽; 驱魔道具——根据古老典籍制作的驱魔工具,适合执行各种净化仪式; 灵异照片——真实捕获的幽灵影像,可能会对您的身心造成伤害,请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观看…… 如需购买以上任何物品,请联系相关工作人员。 此外,针对有特殊需求的贵宾,我们也提供通灵、驱魔、幽灵显影等服务,具体请联系特里基·特里先生。 …… 穿越之前,薄莉从未相信过这个世界上有鬼。 但亲眼看到埃里克超出常人的表现后,她忽然不确定这个世界上是否真的有鬼了。 她看着册子上灵媒的位置,脑中冷不丁冒出一个想法——这个灵媒,会知道她回去的办法吗? 薄莉按照宣传册上标注的位置,找了过去。 让她颇为惊讶的是,那位“知名灵媒”居然是一位男士。 他既年轻,又英俊,穿着黑西装,两手交握在膝上,见她过来,微笑着站了起来。 “这位小姐,”他笑着说,“您先别说话……让我猜猜,您最近特别烦恼,对不对?” 薄莉有些失望。 她想听的不是这种灵媒套话。 “你对每个人都这么说吗?” “当然不是。”他微笑着摇摇头,“我只是听见了您灵体的声音。它对我说,您最近特别烦闷。嘘……” 他看着她,忽然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您别说话,让我猜猜,您并不属于这里,对吗?” 薄莉心脏一阵紧缩,竭力装作若无其事:“为什么这么说?” “您的灵体告诉我的。”他说,“我们边走边聊吧。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劳伦斯·博伊德。” “博伊德先生。”薄莉对他点点头。 “灵体是非常敏感的,”博伊德说,“只有温柔细心的人才能跟它们对话,所以这一行女性居多,但也不是没有男性,我就是一个例子。” 他的语气确实十分温柔:“它们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凶恶,相反,脆弱又柔软,就像黄油一样。” 薄莉假装受教。 博伊德带她去看他拍的灵异照片,都是一些看似平常实则令人毛骨悚然的黑白照片。 比如,一个女子端坐在照相馆,身后是模糊黏稠的白色幽灵,正亲密地纠缠着她的脖颈。 可能是为了保护女子的隐私,女子的脸庞被钢笔涂黑了。 “这是我的一位女客,”博伊德说,“那个幽灵是她死去的情人,一直对她念念不忘,总是来找她。但幽灵跟正常人接触,会给正常人带来难以估量的厄运。” 他视线下移,直勾勾地望向她的脖颈: “就像您一样。幽灵会在那些人的身上,留下极其粗暴的印记。您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才想到来找我,对吗?” 糟糕! 薄莉懊恼,她忘记给脖子系上丝巾了。 博伊德一边说,一边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她的脖颈——距离她皮肤仅有一厘米时,他猛地收回了手。 “抱歉,”他说,“我在你身上闻到了幽灵的气息。你的灵体很害怕,甚至试图向我寻求庇护。这很少见,除非害怕到极点,否则灵体绝不向外人求助。” “……唔,”她试图含混过去,“我在意的不是这个。怎么说呢,我认识一个人,他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可能需要一些特殊仪式才能回去。你认识对这方面有研究的人吗?” 博伊德摇了摇头。 “但我可以帮您留意。”他双手递上一张名片,深深看了她一眼,“除此之外,有任何需要,请随时联系我。我就住在这里。” 可能是心理作用。 博伊德说话的时候,她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平白生出一种被什么盯上的颤栗感。 有人在看着她。 或者说,不是人。 对方的视线危险,锋利,散发着不祥的寒意,跟博伊德口中的幽灵一模一样。 薄莉几乎遍体生寒。 应该是埃里克留下的……后遗症。 过几天就好了,她想。 ------------ 16 Chapter 16 薄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把希望寄托在鬼神上。 但她确实开始跟博伊德频繁来往,想从他的口中套出更多跟灵媒有关的信息。 平心而论,博伊德是个值得交往的人。他温和有礼,幽默风趣,手指修长白皙,身上洒着淡淡的香水。 即使他不是灵媒,她也愿意跟他交朋友。 博伊德告诉她,灵媒们都很谨慎,不会轻易接待客人。 “您要理解,直到现在,有的地方仍保留着烧死女巫的传统,”博伊德说,“每一位灵媒,尤其是女灵媒……都是灵界在人间珍贵的资产。我们必须保护她们。” “但请放心,”他温声说道,“等到时机成熟,我一定会向她们引见你,让你那个朋友找到回家的办法。” 薄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病急乱投医。 她非常清楚,博伊德有的话,与其说是听她“灵体”诉苦,不如说是一种话术。 比如,会找灵媒的人,大部分都是走投无路的人。 既然走投无路,必然会心情烦闷。 更何况,她的脖子上还有埃里克留下的指印。 脖子都被掐到青紫了,当然会感到害怕,所以他才会如此笃定地说,“你的灵体很害怕”。 她真正在意的,是那一句“让我猜猜,您并不属于这里”。 但她的口音、语气、动作、穿着打扮、走路姿势,都与周围的淑女格格不入。 他得出“她不属于这里”的结论也正常。 薄莉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一天,她跟博伊德吃了午餐,又去剧院看演出。 她想到电影里的剧情,其实不太想去剧院。 博伊德以为她不想看歌剧,笑着解释:“这是个小剧院,没有歌剧演出。来这里的观众,都是为了看魔术、杂技,听歌唱明星唱歌。” 薄莉琢磨了一下,答应了下来。 也许最后,她还是得回归老本行,去剧院了解一下现在的表演风格,也不是什么坏事。 博伊德是剧院的常客,径直带她到深红色的包厢落座。 他从怀里掏出一副观剧望远镜,递给她:“用这个,看得清楚一些。” 观剧镜带着他的体温,令她一阵不适。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她接过观剧镜时,他用大拇指轻轻划了一下她戴手套的手背。 薄莉忍不住蹙起眉毛。 可能因为所有人的呼吸都夹缠在一起,剧院闷热极了。 薄莉坐了不到十分钟,就出了一身汗。黏汗顺着她的脖颈滑下去,简直像虫子在爬动。 不知是否她坐在包厢的缘故,总觉得有热风吹拂在她的后颈,就像是有人在她身后呼吸一样。 这时,博伊德忽然开口:“这个女歌手疯了,居然把头发剪得像男人一样短。” 薄莉只想出去透气,根本不在意他说了什么。“嗯?” “头发是有灵的,”他低声说道,“我为那些女客治病时,都会劝她们保护好自己的头发。女性的头发也是灵体的一部分……剪掉头发,相当于剪掉了自己的灵体,这会引诱幽灵入侵。” 薄莉终于发现他在扯淡:“头发怎么可能是灵体的一部分?那男人的灵体,岂不是都是灵体中的残疾人?” 博伊德没有说话。半晌,他站起来,走到她的身后,按住她的肩膀。 薄莉越发不适,挣扎了一下:“你——” “别动,”他俯身,在她耳边说道,“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没想到,我们认识久了,你还不相信我能看到灵体……让我为你证明。” 他伸出手,轻轻摩-挲她的颈侧:“感受到了吗?你的灵体正随着我的手指游动……它很害怕,害怕你再次被某个人掐住脖子,留下可怖的瘀痕。但是没关系,我会治愈它的——我的血液带有磁性,只要你跟我共处一室,坦诚相待,一切都会治愈——” 薄莉嘴角微微抽搐,猛地站了起来。 ……太丢脸了。 作为现代人,她居然跟一个江湖骗子来往了这么久。 她猜得没错,博伊德的话都是套话,目的是骗-色。 不知道他靠这一招骗了多少太太小姐——涉世未深的女性,说不定真的会因为他的碰触,感到浑身发麻,误以为灵体在皮肤下游动。 博伊德有些惊讶地看向她:“怎么了,克莱蒙小姐。” 薄莉很想翻脸。 但这几天,她跟博伊德同进同出,博伊德早就知道她也住在酒店里,还看到了她钥匙上的房号。 她真的太不谨慎了,居然因为博伊德长得像正人君子,就认为他是个好人。 如果这是现代,她可能已经一脚踹过去了。 但这就是十九世纪,美国,新奥尔良。 警力匮乏,办案手段有限。 博伊德还跟特里基·特里有关系——经理为了钱,把艾米莉卖给了特里基·特里,特里基再把她“安乐死”,卖给有需要的“科学家”。 她碰见特里基的时候,刚刚逃出马戏团,自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完全忘了特里基跟经理一样危险! 薄莉手心渗出冷汗,一股寒意从脚底蹿起。 博伊德跟特里基是一丘之貉,很有可能做出跟特里基一样极端的事情。 她现在处于弱势,必须冷静,先稳住他。 别的离开这里再说。 薄莉吞了一口口水,后退一步,勉强说:“这里太闷了,我有些喘不过气。下次再一起看演出吧。” 博伊德挑挑眉,知道她对自己的举动害怕了。 但他经常见到女客的这一面,没有当回事。 作为一个优秀的猎手,他深知,只有猎物放松警惕时,才可以收网。 薄莉很漂亮,虽然手掌略显粗糙,但谈吐举止完全不像穷人家的女孩。 他不介意多等一段时间。 “没事,”博伊德用两根手指轻抬帽檐,温和地说道,“等你想要治愈灵体了,随时联系我。我会一直等你。” 薄莉没有说话,取下女士大衣,匆匆离开了。 博伊德坐回天鹅绒座位,两腿交叠,喝了一口琴酒。 他拿起观剧望远镜,专心致志地看着演出,没有注意到,被关上的门又无声无息打开一条缝隙。 · 回到酒店,薄莉让侍者烧好热水,她上楼摘掉假发,脱下繁重的裙子。 女装太危险了,以后还是穿男装吧。 而且,太热了。 那个剧院很小,包厢更小。 两个人坐在一起,像三个人在呼吸。 ……不对。 她忽然打了个冷战。 不会真的有第三个人在吧? 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埃里克。 但他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也没有理由出现在那个包厢。 这时,侍者敲了敲房门,告诉她洗澡水烧好了。 薄莉想了想,找来一把剪刀,剪掉一簇假发,准备待会儿放在客房门口。 这样一来,就能知道有没有人进过她的房间了。 做完这一切,薄莉特地嘱咐侍者,不要进她的房间,也不要派人去打扫,就去洗澡了。 洗完澡,她回到客房,蹲下来,看向门缝的发丝。 没有任何变化。 是她多虑了吗? 这一晚,她睡得不怎么好——如果包厢里的人是埃里克的话,很有可能半夜闯进她的房间。 她在枕头底下塞了一把剪刀。 一整晚都握着剪刀的把柄。 第二天早晨,她起床后,立即检查了客房门口的发丝。 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经过博伊德事件后,她不敢再掉以轻心,继续在门口摆放发丝。 为防止自己记错,她甚至拿出备用机——开机,启动省电模式,拍了一张照片。 时间一天天过去,第四天,发丝终于有了变化。 非常轻微的变化。 对方似乎发现了她夹在门口的发丝,弄乱以后,又试图按照记忆还原。 但他没想到她有手机,每一根发丝都纤毫毕现地拍了下来。 薄莉不知道偷进她房间的人是谁——埃里克,还是特里基的人。 她想了一会儿,发现这个问题很没意义。 这两个人,都有可能威胁她的人身安全。 是谁又有什么不同呢? 然而,她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说——有不同的。 博伊德并不能填补她穿越后精神上的空虚。 埃里克却可以,他让她心跳加速,呼吸困难,肾上腺素飙升,整个人变得敏-感而警觉。 他让她听见自己激烈的心跳声,感到自己是活着的——真实地活着的。 博伊德虽然也让她警觉,但带给她的感觉跟埃里克完全不同。 为什么? 她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办。 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还是立即离开这里? 如果是后者,会不会激怒对方,招来更不好的事情? 第五天,门口的发丝不见了。对方似乎意识到她察觉了,不再还原那些发丝。 这一发现,让薄莉不寒而栗。 她立刻去码头问了几个近期会出海的船长,看能不能捎她一程。 她的举动似乎激怒了闯入者。第六天,她客房里的留声机被打开了,放上了一张磨损的唱片。 沙沙拉拉的歌声流淌出来,居然是……她和博伊德在剧院听的那首歌。 薄莉听得头皮发麻,胸口一阵紧缩,心脏跳得像是要炸开。 她努力压住慌张的情绪,转身想打开房门,却发现房门被锁死了——对方不想再玩恐吓的游戏,开始对她发起进攻了。 薄莉没有停顿,立即想去开窗户,但是窗户也被锁死了。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去拿个东西砸开窗户,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天而降直直朝她袭来—— 有那么几秒钟,她几乎是僵在原地,心脏猛地被恐惧攥紧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东西停在她的眼前,不断前后摇晃。 ……居然是博伊德的手指。 她对他的手指印象深刻,一眼就认了出来,更何况这根手指上还戴着博伊德的戒指,边缘刻着他姓名的首字母,L.B.。 不是特里基·特里的人。 是埃里克闯入了她的房间。 知道这一点后,她不仅没有放松下来,心脏反而提得更紧了。 埃里克的行为变得更加不可预测了。 她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闯进她的房间,为什么要割掉博伊德的手指。 下一刻,一把冰冷的刀子轻轻抵住她的脖颈,沿着她的颈动脉往下滑。 埃里克。 他就在她的身后,用刀锋抚触她的脖子,似乎随时会剖开她的动脉。 他会吗? ——他会的,他已经对博伊德下手了。 他为什么要对博伊德下手? ——不知道,这段时间她一直跟博伊德待在一起,并不记得说过冒犯他的话。他们甚至没有提到过他。 但肯定有什么激怒了他。 周围的气温似乎在飞速下降。 薄莉听见他的呼吸声在身后响起,如此粗重,如此迫切。 她恐惧得手脚无措的样子,似乎让他感到了一丝……兴奋。 这比激怒他还要恐怖。 薄莉见过他兴奋的样子,那时的他单枪匹马干掉了经理和马戏团的守卫。 她不想知道,他现在兴奋会发生什么。 砰的一声。 他似乎放下了手上的匕首。 薄莉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从她的角度望去,可以看到高大的阴影正在接近,缓慢蚕食她弱小的影子—— 然后,她身上一暖。 他往前一俯身,抱住了她。 ------------ 17 Chapter 17 感到他体重覆上来的一瞬间,薄莉全身僵硬,脑中一片空白。 这是在干什么? 他的临终关怀,还是恐吓她的新套路? 在这个世界,他不仅是捕食者,而且是喜欢玩弄食物的捕食者。 “你到底想干什么……”薄莉嘶哑地说,嗓音几分崩溃的哽咽。 她没指望他回答,谁知,他居然开口说话了。 “……劳伦斯·博伊德,”他贴在她的耳边,一字一顿,声音冰冷、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是骗子。” 这是她这段时间听见的最好笑的笑话。 他连续几天闯进她的房间,像猫捉老鼠一样,逐渐迫近她,直到她恐惧到极点,才出现在她的面前。 如此大费周章,居然只是为了告诉她,博伊德是骗子? 薄莉的声音更哑了,几乎有些麻木:“我知道他是骗子……我只是不敢跟他翻脸……不过,还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你真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你知道?” 他问,平铺直叙的语气,令她如坠冰窟。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连续说过两句话。 是的,他的声音非常好听,让她从耳根到头皮一阵过电似的发麻。 但她听见他一口气说那么多个字,并不会感到大饱耳福,只会觉得自己即将……命不久矣。 薄莉开始想念他一言不发的时候。 那时,她只需要给他一个拥抱或亲吻,就可以逃过一劫。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绞尽脑汁地回答他的问题。 谁知道这些问题有没有标准答案。 答错的话,会不会像博伊德一样失去手指。 薄莉攥紧拳头,竭力平定恐惧的心跳: “以前有一位奥地利医生,名叫麦斯麦。他治病的时候,会先让患者喝下一杯带有铁屑的水,再用磁棒触碰他们……因为他不少病人都是深闺贵妇,轻微触碰都会引发很大的反应,所以一直对他的医术深信不疑。” “博伊德的骗术,”她慢慢冷静下来,“很可能借鉴了这个麦斯麦……” 假如这是一个答题节目,她估计已经成功晋级到下一关了。 可惜这是疯子的问答游戏。 是对是错,完全由他来裁定。 薄莉希望他裁定对错的时候,不要说话。 他一直不说话,她感到害怕。 他突然变得能说会道,她更加害怕。 ……这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一个哑巴学会说话了? 薄莉的愿望落空了。 他微微侧头,用一种令人不安的视线盯着她看了很久,突然开口:“你还知道什么。” 薄莉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关于麦斯麦吗?我知道的就这些了,我、我还知道他为催眠术奠定了基础……” “什么都行。” 薄莉想不出自己还能说什么:“……能举个例子吗?” 埃里克一只手扣住她的脖颈,大拇指警告地按住她的咽喉,声音没什么起伏: “别让我不耐烦。” 他的身体如同一台高能耗的大型机器,源源不断地往外散发热气,手上的黑色皮手套却像冰一样冷,在她的颈侧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薄莉明白了。 他厌倦了狩猎游戏,开始跟她玩“一千零一夜”。 她必须像故事里的女主角一样,不停讲让他感到新鲜的东西,直到他决定不杀她。 这是人能想出来的玩法? 薄莉只能庆幸自己是个爱读书、爱看电影、爱打游戏的现代人。 她不敢想象,如果她是十九世纪本地人,足不出户,见识有限,他会如何对待她。 “还是说麦斯麦吧,之所以说他为后来的催眠术奠定了基础……”她颤声说,“是因为他的‘治疗术’有两个非常重要的东西,一是用铁屑水下达心理暗示,二是借用群体效应,扩大催眠效果……” 黑暗中,埃里克从后面注视着她,白色面具仍然像蜡一样空洞。 眼中却多了一些说不清的情绪,又热又可怕,像是能将蜡融化。 她胆小,贪婪,自以为是,从眼睛到呼吸,再到一举一动,都让他感到强烈的不适。 那是一种随时会被她揭下面具的不适。 想到总有一天,她会揭下他的面具,用那双眼睛盯着他看——视线如同濡湿的笔尖,在他裸-露的脸上滑动,游走—— 他就感到前所未有的耻辱。 想要杀死她,永绝后患。 但她总能从他的手上逃脱。 这很奇怪。 他从不对任何人手下留情。 他的父母说他是个疯子,精神失常,极容易发狂,如果不把他关进疗养院里,他会发疯杀死所有人。⑴ 之后,他被关进疗养院的重病室,被浸水,被殴打,被电疗,被教育每晚必须祷告。 直到现在,他听见整点的钟声,耳边都会响起那些疯子絮絮叨叨的祷告声。 看护们知道他的长相异于常人后,闲着没事会拿他取乐——摘下他的面具,强迫他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那种感觉,无异于被一寸寸凌迟。 看护们用各种手段逼他说话,又嘲笑他的声音。 “如果不是疯子,你怎么会长成那样——声音还是这样——你生来就不正常……” “你就是有病的。” “你总有一天会失控的。” …… 但他没有失控,冷静谋划,步步为营,神智清醒地从疗养院里逃了出来。 疗养院里什么都没有,但有很多书,全是富人的捐赠——他们为了独吞家产,费尽心思把家人送进来,又不断往里捐钱,捐书,捐设施,以为这样就能逃脱死后的审判。 只是,除了《圣经》,别的书都被阴影埋没,落了一层灰,无人翻动。 讽刺的是,他在疗养院阅览室里学到的东西,远远多于父母教给他的东西。 逃出疗养院后,他去了很多地方,走遍了整个欧洲,学会了很多东西,作曲、腹语、变魔术、演奏各种各样的乐器。 又在印度学会了绳索杀人的技艺,当地人称为“邦扎布套索”。 最后,在马赞德兰王宫定居下来。 波斯国王视他为知己,对他冷血残忍的杀人手法赞不绝口,又重赏了他改造王宫的行为。 他在建筑上有着恐怖的天赋,亲手把王宫变成了一座令人闻风丧胆的机关迷城。 在那座王宫里,国王可以像幽灵一样来去自如——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 王宫里到处都是机关、暗道、活板暗门,没人知道国王到底藏身何处。⑵ 那是他活得最像人的日子,直到国王开始忌惮他的头脑,担心他为别人所用,下令处死他以及所有为他工作过的人。 他帮过的一个波斯人救了他。但对方并不敢把他留在身边,转手交给了一个马戏团经理,希望马戏团能带他逃出这里。 他不再开口说话,因为语言是无用的,不会改变任何事情。人们只想听见自己想听的话,只想看到自己愿意看到的事。 最重要的是,他每次开口说话,耳边总会响起疗养院看护们的声音—— “如果不是疯子,你怎么会长成那样——声音还是这样——你生来就不正常……” 他的长相是耻辱,声音是耻辱。 尽管薄莉从未评价过他的声音,但他每次开口,她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只要能够活下去,可以对任何人献殷勤。 他没必要对她手下留情。 那一天,她以为他离开了,其实他还在房间里,就在她的旁边,手上是锋利的匕首,随时准备捅进她的后心。 下一刻,她忽然脱下衬衫长裤,换上了印花长裙。 即使他早已知道她是女孩,那一幕的冲击力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她很白,如同白色的浪潮涌入他的眼中。 他第一反应是移开视线。可是,到处都是她。白色的膝弯,白色的小腿,白色的脚踝,白色的脚趾。 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冲上他的喉头。 他的心跳剧烈,再次尝到了不适的味道——头皮发麻,眼睛胀痛,汗毛倒竖,像吞下了某种阴暗而滑腻的液体,连心跳都变得黏连起来。 起初,他以为那天没有杀死她,是因为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再也没有露出过那些白色,他却还是没有动手。 她缺乏警惕性,任何人都可以跟在她的身后。 她跟博伊德去剧院看演出时,他本想杀死她,但不知为什么,最后却割掉了博伊德的手指。 也许没什么原因。 他只是像以前一样厌恶沽名钓誉的人。 这些天,他像玩弄陷阱里激烈挣扎的猎物一样,一步一步逼近她,直到她无路可退。 他总是在想,明天就杀死她,却总是拖到第二天。 几天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 ——总有一天,她会死在他的手上,为什么不是现在? 他从后面接近她,冷漠地看着自己的身影一寸寸吞没她,刀锋在她白皙的脖颈上轻轻滑动。 博伊德也曾触碰她的脖颈。 她是那么不设防,谁都可以触碰她脆弱的咽喉。 这一发现让他……愤怒。 有那么几秒钟,攻击欲如同沸腾的水,在他的血管里急速流动,在他的耳边发出急躁的沙沙声响。 但看到她恐惧、惊慌、冷汗直流的样子,他心里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抱住她。 之前她感到恐惧时,总会抱住他。 他以为她被驯化得很成功,不管多么极端的情况,都会用拥抱和亲吻安抚他。 谁知,当他真正想要杀死她时,最先产生条件反射的却是他自己。 ------------ 18 Chapter 18 埃里克的想法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 他开始说话,导致她之前的应对策略完全失效了。 现在,她必须谨慎地观察他的眼神、语气、动作,努力思考他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以及背后的含义,以免答错直接玩完。 这天,薄莉一觉醒来,发现床上多了一条裙子。 新的,淡蓝色的真丝裙子,领子、袖口和裙裾镶着荷叶花边蕾丝,腰间系着一条乳白色的缎带,旁边是层层叠叠的衬裙和裙撑。 上面压着一张明信片,背面是剧院的铅笔速写,正面只有两个字,笔迹冷峻而优美,由暗红墨水写成: “穿上。” 薄莉凭借着多年玩解谜游戏的经验,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她穿上那条裙子,去剧院。 裙子很合身,仿佛为她量身,胸、腰、腹、手臂,无一不合衬。 薄莉不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替她量的尺寸。 酒店门口,已有一辆马车在等候。今天雾很大,马车夫必须拿起提灯,才能看清她的脸庞。 “您就是克莱蒙小姐吧,”他说,“等您好久了。来吧,我们去剧院。” 薄莉提着裙子,忐忑不安地坐上马车。 她不知道埃里克如此大费周章是为了什么。 他不会打算像原作一样,催眠她,把她培养成当红女高音吧? 薄莉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可以演音乐剧,但完全不会唱歌剧,那跟流行歌曲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 但凡看过任何一个版本的《歌剧魅影》,都知道他对徒有虚名的人是多么厌恶。 如果他发现,她是一个不可雕的朽木,会不会直接宰了她? 薄莉有些汗流浃背。 幸好,她去剧院并不是为了演唱歌剧。 剧院是她跟博伊德去的那个剧院,同一个剧场,同一场演出,同一个包厢。 埃里克自始至终都没有现身。 薄莉却能感到,自己正处于他的视线之下。 他一直这样,从不正面出现。 薄莉其实很想告诉他,他的身材比例很好,几近优越,尤其是手指的长度,已经到了罕见的地步。 酒店大厅有一架钢琴,他大拇指和小指完全张开时,可以十分轻易地跨越十二度音程,甚至十三度。 要知道,大部分人的手掌只能跨越八度。跨越十度音程的人,已经算是天赋异禀了。 然而,他却对自己的脸、手、脖颈,甚至声音,都感到极端的羞耻。 不允许她看向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也不允许她赞美他的声音。 薄莉很迷茫。 脸,她可以理解。声音是怎么回事? “……我们在这里干什么?”她左顾右盼,试图起一个题目,“好闷。” 这时候的剧院通风设施有限,她真怕自己被闷死。 没有回答。 埃里克似乎不在包厢。 这时,剧场的灯光暗了下来,只剩下脚灯的焰光。一束聚光灯打在天鹅绒幕布上。随即,幕布缓缓升起。 那个女扮男装的女孩登场了。 她斜戴着黑色礼帽,穿着黑色燕尾服,里面是白色衬衫,在唱一首欢快的流行歌曲,歌名似乎是《奈莉·布莱》⑴,伴奏只有一架班卓琴。 薄莉之前忙着应付博伊德,没听她在唱什么,重听才发现这是一首非常轻快的民谣。 因为旋律简单,节奏性强,她听了两段,就忍不住跟着哼唱起来。 下一刻,一个低沉、冰冷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你喜欢?” 薄莉后背汗毛倏地立了起来,心脏差点冲出喉咙:“……还、还好,挺好听的。” “原因。” 薄莉心想,这是在干什么,老师抽学生回答问题? 她又不是音乐专业! 幸好,她演音乐剧前,接受过系统的培训,知道一些音乐常识。 “……因为全是重复性的旋律,容易跟唱?”她猜不透他对这首歌是什么态度,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当然,我也能欣赏高雅的歌剧,比如《魔笛》里的夜后咏叹调!” 她也只听过那一首。 原因是那段短笛般尖锐清亮的高音特别提神,骑自行车的时候听,感觉自己能把车轮蹬出火星子。 埃里克不置可否。 她的回答似乎是过关了。 演出结束后,埃里克的视线就彻底消失了。 他为她准备裙子、腰带、衬裙、裙撑和马车夫,似乎只是为了让她来重看这场演出,听她评价这首简单的民谣。 在那之后,他似乎迷上了这种玩法,每天都有新的裙子出现在她的床头。 薄莉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 考查她的音乐素养? 培养她对女式服装的审美? 训练她穿衣服的速度? 他模棱两可的态度,让她每天的心跳都异常激烈,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 怦怦狂跳的心脏、精纺细织的裙子、狭窄闷热的包厢。 如果不是他从未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冒冷汗,不知道今天能否答上他的问题,几乎像是在约会。 薄莉不是没有想过逃跑,但她看着沉重的登山包,又沉默了下去——她背不动包。 当然,人不会因为背不动包,而被活活困死在原地。 只要下定决心,怎么都能离开这里。 她却迟迟下不了决心。 为什么? 最重要的是,不知是否这段时间的营养太好,她上次戛然而止的月经又来了。 并且异常汹涌。 幸好包里有卫生巾。 薄莉换上以后,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看着床上的裙子,蓦地生出一股罢工的冲动,不想出门了。 可能见她一直没有登上马车,客房的门忽然开了。 埃里克走了进来。 她的床头点着煤气灯,但他一抬手,煤气灯就熄灭了。 怪不得特里基说他的魔术是魔法,她至今不知道他是如何烧掉特里基的名片。 一段时间不见,他似乎长高了一些,仅仅是坐在他的面前,都有一种被他的阴影压得喘不过气的感觉。 他很少直勾勾地盯着她。 但不知是否今天她违背他命令的缘故,他看向她的眼神显得冰冷而直接,近乎露-骨。 薄莉感到一股寒气从胃里冲上头顶:“……我今天有些不舒服,可不可以请假一天,明天再去?” 她之所以有勇气罢工,也是因为感觉自己最近表现不错,问题全部答上了,还编了几个故事哄他。 ……不至于连个假都不让她请吧。 埃里克没有回答。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白色面具的眼洞逐渐被阴影覆没,显得晦暗而阴冷。 薄莉:“……求你了,就一天,明天就陪你去看剧。” 她仔细感受了一下,感觉除了又热又黏,好像也不影响出门。还是咬咬牙带病上班吧。 她刚要起来,埃里克却伸手按住了她的小腿。 他从不触碰她除脖子以外的部位。 薄莉心里咯噔一下,心脏像掉进了冰窟:“……我们这段时间不是过得很开心吗?你给我买衣服,带我去看演出……你提的每一个回答,我都答上了……”不至于罢工一天,就要打断她的腿吧? “你还记得,我之前说的要组建一个马戏团吗?”她心脏狂跳,努力镇定地说服他,“……这么多演出看下来,我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想法……我还没有告诉你,我会如何组建我们的马戏团……” 他的眼神冷得可怕,令她浑身发寒。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眼中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杀意。 她喉咙一阵紧缩,几乎尝到了肾上腺素的酸味:“求你了,别杀我……” 他终于开口:“谁说我要杀你?” “……”薄莉哽住了。 他的手按在她的小腿上,声音冷漠:“你受伤了,谁干的。” 用的是陈述语气,非常笃定。 问题是…… 她根本没有受伤啊。 薄莉迷惑:“啊?” “我闻到了很重的血腥味。”他说。 薄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耳根泛起火辣辣的热意。 直到现在,很多地区仍然对月经讳莫如深,认为是肮脏、不洁的,不应该公开讨论此事。 他虽然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聪明,但从来没有接触过女性,不知道这个也正常。 只是,这个场面太古怪了。 光是想想就一阵头皮发麻。 她不是对自己身体正常的生-理-现象感到羞耻,令她头皮发麻的是,埃里克的身份。 他是她的监视者。 随时会杀死她的人。 她生活中最大的未知与威胁。 但在另一层面上,他也是她的保护者。 在他决定彻底结束她的性命之前,没人能伤害她。 薄莉越想越僵硬,甚至感到血流变快了。 她只能快刀斩乱麻:“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称呼这个……就是女人每个月都有几天会流血……总之,谢谢你的关心,我没有受伤。” 话音落下,空气都安静了。 薄莉故作镇定地喝了一口热茶。 说来奇怪,在她的印象里,很少会有文艺作品提到这个,但如果主角是男性,却会事无巨细地描写梦-遗。 仿佛后者是浪漫的开端,前者则是必须缄口不提的秘密。 想到这里,她彻底镇定下来:“我知道很多地方,都会把它当成女性容易歇斯底里的原因……但请你相信,这是正常现象。我没有生病,也没有受伤。” 可能因为从来没有接触过女性,他没有像其他男性那样,表现出耻辱、避讳的样子。 但他的目光确实变奇怪了一些。 仿佛之前,他只是从视觉上知道她是女人。 这次,是闻到了她的女性特征。 ------------ 19 Chapter 19 气氛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薄莉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进一步意识到,她是个女人。 应该是好事。 他虽然冷血无情,可以毫不犹豫地用绳索扯下一个人的脑袋,对待女性却有一种诡异的绅士风度。 她换上女装后,他就再也没有粗暴地扯过她的头发,也没有掐过她的脖子,有时甚至会扶她上马车。 薄莉非常后悔自己没有一开始就穿裙子。 白白遭罪了! 她并不担心,他彻底意识到男女之别后,会对她产生别的想法。 他太年轻了。 虽然跟他相处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察觉到年龄的存在。 他身上那种非人的冷漠气质,聪明到恐怖的头脑,是任何年龄段都无法概括的。 薄莉甚至怀疑,就他这个性格,可能在见到女主之前,都不会有青春期的荷尔蒙冲动。 而且,他也不是对每个女人都会另眼相看。 ——不管是原作还是恐怖片版本,他对卡洛塔的态度都相当残忍,原因仅仅是卡洛塔的歌声不符合他的标准。 薄莉对自己的认知十分清晰。 她会唱歌,参加过音乐剧夏令营,偶尔会去体育场那种小型演出客串女配。 她唱得还行,但绝不是能让音乐大师刮目相看的水平。 更何况,埃里克的才华远不止“音乐大师”那么简单。 原作里,他曾受加尼叶的邀请,参与巴黎歌剧院的地基工程,在墙基的两层护墙里修筑了一个湖滨寓所,外面有湖水作为天然屏障,内部是千变万化的酷刑室。 不少人都想进去探险,结果无一生还。 他既是世界上最一流的音乐大师,也是举世罕见的建筑大师和魔术大师……薄莉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大师头衔,只知道这样的人喜欢上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不杀她,她就谢天谢地了。 让他喜欢上她的难度太高了。 埃里克还在看她的腿。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相当冒犯的举动,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变得像看到鸟儿的猫,令人惴惴不安。 薄莉忍不住清了清喉咙:“……那我今天能休息一天吗?” 他这才回过神,垂下眼睫,点了点头。 令人惴惴不安的目光消失了。 薄莉想了想,说:“虽然今天没办法看剧……但也可以陪你。” “陪我?” 这时候室内的娱乐活动好像只有打牌。她手机里倒是缓存了几部电影,但不太可能拿出来给他看,而且也太耗电了。 “看书,听歌,一起用餐……”她说,“只要你开心,怎样都可以。” 不到十分钟,薄莉就后悔说要陪他了。 他的存在感太强,即使一言不发,也让人无法忽视。 他坐在旁边,双腿交叠,低头看书。 薄莉躺在床上,裹着被子,明明他一直专注于手上的书,看也没看她一眼,她却有种被他的气场渗透的感觉。 她浑身不自在,干脆坐起来,没话找话:“聊聊?” 他的眼睛始终盯着书页,语气平淡:“你说。” “你好像从来没有问过我是哪里人。” 他没有回答,似乎认为这是一个不值得开口的问题。 “我知道那么多,你就不感到好奇吗?” 他翻到下一页。 薄莉本来只想打破那种令人尴尬的沉默,他冷淡的态度却激起了她的好胜心:“你不觉得我的知识面很丰富吗?” 他终于开口:“很丰富吗?” 薄莉:“……” 她本想说几个他不知道的知识,吓唬他一跳,但十九世纪离现代太近了,两次工业革命下来,该发明的都发明了,爱因斯坦也出生了。 她总不能说“E=mc^2”吧? 这个公式看似非常简洁,但越是简洁的公式,越需要大量复杂的理论和实验支撑。 让他感到惊讶之前,她已经把自己的脑细胞耗光了。 薄莉悻悻躺了回去:“……当我没说。” 这时,埃里克冷冽、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你的知识面确实很广,但广而不深,很难想象你接受的是什么教育。” 薄莉:“……”义务教育。 难为你一次性说这么多话了。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她感到他们之间的氛围没有之前那么紧绷了。 她特别想问,那你现在还想杀我吗? 又怕打破现在的平和。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埃里克抬起头,看向她。 比起最初,他的眼神不再显得那么空洞呆滞,有了几分奇特的温度,但看久了还是会感到一种古怪的非人感。 她要问吗? 难得气氛融洽。 如果现在不要个保证,以后再想要就难了。 薄莉的心跳逐渐变得缓慢而沉重。 她深吸一口气,说:“……我们现在算朋友吗?” 没有回应。 他看着她,白色面具遮住了脸上所有表情。 这种不知道他是什么态度的感觉,让薄莉有些畏惧。 “算了……” 他却打断了她:“说下去。” 薄莉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如果我们是朋友的话……你能不能别再动不动想杀我?” · 他们是朋友吗? 不知道。 他只知道每次看向她,双眼都会传来一阵胀痛,像被什么刺伤了似的。 但同时,看到的细节也变多了。 他发现她的肤色并不是单调的白,有时白如牛乳,有时白如石膏。 她柔软,脆弱,又单薄,甚至可以看到皮肤底下的纤细血管,让人心跳加速,喉咙发干。 他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在角斗场用绳索与死刑犯搏斗。 他的耐心极佳,尤其是在狩猎的时候,从不敷衍了事。 但就像大多数捕猎者一样,他喜欢操纵猎物的情绪,先缓慢逼近,再给予致命一击。 死斗结束后,角斗场一片狼藉,弥漫着一股屠宰牲畜的腥膻味。 那场面令人毛骨悚然,国王却重赏了他。 那是他第一次被重用。 可能因为血腥味刺激了他的神经,他感到血管在太阳穴阵阵跳动,心脏怦怦作响,耳边全是血流急速涌动的声响。 兴奋到那种程度,简直像一种疾病。 所以,他现在为什么会感到兴奋? 因为对她的杀意未消吗? 埃里克冷不丁拔出了匕首,刀锋森冷,寒气逼人。 薄莉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往后退去。 他往前一倾身,一只手撑在她的身侧,另一只手猛地将匕首插在她的身侧。 薄莉像被抽了一鞭子,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不是杀意。 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想杀她。 更像是戏弄她。 像猫玩弄一只鸟儿,看她扑腾不已,看她冷汗直流。 薄莉确实被吓到了。 她浑身颤抖着,睁大眼睛望向他,眼睛黑白分明,像一面浸泡在水中的镜子,倒映出他的白色面具。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想看到她更多反应,于是拿起匕首,刀锋轻轻抵住她的腹部。 衣料陷下去一小块儿。 她是如此柔软,如此脆弱,只要轻轻一用力,她就会变得更软,更弱—— 如同一块任人切割的黄油。 薄莉整个人都僵住了,恐惧是冷水打湿了鬓角,心跳几乎跳出喉咙。 ……虽然她没有感到埃里克的杀意。 他不想杀她。 但不知是否她紧张过度,她总觉得有那么一刻,他盯着她的腹部,是想把刀子插-进去的—— 那是一种古怪的攻击欲。 令她不寒而栗的同时,又有些腿软。 薄莉后悔极了,觉得自己简直是没事找事,让他坐在那里看书不好吗?非要多嘴问一句—— 下一刻,她的腹部一松,压在上面的刀锋离开了。 他把匕首扔到一边,继续看书,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薄莉看着匕首,咽了一口唾沫,胃部还有些发冷。 人在情绪大起大落之后,头脑会变得非常混乱。 就像现在,她脑中毫无征兆地闪过了一个想法——接近野兽固然危险,但一旦驯服,那种成就感将不可估量。 毕竟前几次,他都是真的想要杀了她。 这次却更像是…… 戏弄。 薄莉惊恐之余,很难不感到一丝成就感。 就像打游戏进入了新阶段。 攻略角色解锁了新对话。 让她非常想要继续下去,看看能不能解锁更多东西。 薄莉觉得自己疯了。 她身处危险之中,好不容易找到了存活下来的办法,却想为了那种虚无缥缈的成就感,进一步接近他—— 甚至认为自己能驯服他。 可他带来的那种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真的很好。 薄莉擦了擦冷汗,感觉浑身上下又热又黏,决定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在一边,先去要点儿热水擦澡。 临走前,她想到了什么,转头问道:“埃里克,你之前洗澡了吗?” 他顿了顿,从书上抬起头。 薄莉披上外套,走到门边,才说完后半句话:“……人体每天都会因为新陈代谢而产生大量的皮脂和汗液,一定要勤洗澡!” 这时,还没有“新陈代谢”的概念,他应该没有听懂。 薄莉只是想反驳他那句“很丰富吗”,说完就脚底抹油溜了。 足足过去一刻钟那么久,埃里克才微微侧头,闻了一下衣领。 进城以后,他每天都会洗澡,但刚刚确实因为兴奋过度出了一些汗。 她闻到了吗? 不知为什么,她闻到他的气味,并不像看他的脸、听他的声音,那么令他羞耻。 可能因为动物都是用气味标记领地。 ------------ 20 Chapter 20 薄莉忽然想起,埃里克这几天频繁带她去看演出,不会是因为她说过想组建一个马戏团吧? 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想组建一个马戏团的话,确实得多招一些演员进来。 薄莉恍然大悟。 怪不得他最近总带她去看剧,原来是在帮她物色人才。 幸好她认真看了所有表演,不然某天他心血来潮问她,最喜欢哪个演员,她要是答不上来就完了。 她比较想要那个男装丽人,还有一个驯兽师,一个毁容畸形演员,一对巨人和侏儒的组合。 为什么要那个毁容畸形演员,她有自己的考量。 直到现在,埃里克都没有告诉她,他为什么戴面具。 她隐隐察觉到,这会是他们关系的重大转折点。 但她总不可能直接对他说,我知道你长得恐怖,摘下你的面具吧。 只能找一个毁容畸形演员,委婉地传递出“我不介意你长相”的意思。 不知道埃里克能不能领会。 薄莉非常有打工人的自觉,准备擦完澡就回去写一份企划书给埃里克。 谁知,等她回到客房,埃里克却已经不见踪影。 薄莉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跟埃里克相处固然刺激,但就像盐一样,好吃但不能多吃。 否则会有致命的风险。 薄莉拉住一个侍者,给了他一些零钱,让他去买几个笔记本过来。 经理的钱包比她想象的还要鼓。要知道,这时候一个男工忙活一年,也只能赚三百多美元而已。经理的钱包里却有一千美元——还没有算上其他国家的货币。 薄莉当时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忍住卷钱跑路的冲动。 十分钟后,侍者带着笔记本回来了,还给她带了一封信,说是一位绅士让他转交的。 薄莉有不好的预感,但面上没有显露出来,接过笔记本和信,说了一声“谢谢”。 很明显,这要么是特里基的信,要么是博伊德的信。 她不由有些懊恼——埃里克跑得太快了,万一信里是挑拨离间的内容,怎么办? 要是他在她旁边,她就可以塞给他,让他自己看着办。 薄莉一边遗憾,一边拆开了信。 不管了,先看了再说,不对劲再塞给埃里克也不迟。 「致 波莉·克莱蒙小姐 很抱歉,许久未联系您。我出了一些事故,一位凶暴的歹徒割掉了我的手指。 这些日子,我悲痛欲绝,深感自己是个残缺的人,不愿再走出房门。是特里基先生说服了我,让我重见天日。 即使悲痛至此,我也没有忘记您托付的事情。 谨定于本周六在希里太太家中举办聚会,受邀者均为知名灵媒。我争取到了一个女伴的名额,在此邀您与我一同前去。 附地址:128号花园别墅街,新奥尔良市,路易斯安那州。 劳伦斯·博伊德」 薄莉没想到埃里克没有杀死博伊德,仅仅是割掉了他的手指。 不知是否穿越后屡次与死亡擦肩的缘故,她的心性变得有些冷漠,觉得博伊德那样的人死不足惜。 他不知用那套灵媒话术骗了多少女人。 而且,他骗的那些女人,不一定都是富家小姐,也有可能是穷苦人家的姑娘。 古往今来,灵媒都不可能免费助人。 说明,博伊德很有可能骗财又骗色。 虽然十九世纪已有女性运动,但主要是呼吁投票权,举办读书会,成立妇女工会等等。 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性观念才有了重大转变。 ——这时的女性,只是思想上相对自由,身体还被层层束缚着。 就像那些男装丽人,表面上她们可以剪短发,穿西装,在舞台上扮演绅士。 然而一旦下台,她们就必须换回裙子,否则会有以“有伤风化”的罪名逮捕的风险。 可以想象,那些被博伊德骗财骗色的女人,会有怎样的遭遇。 所以,她认为,博伊德死不足惜。 薄莉垂下眼睫毛,把信塞进抽屉里,开始写马戏团的企划书。 傍晚时分,侍者送餐的时候,又送来两封信。 薄莉面无表情地拆开。 「致 波莉·克莱蒙小姐 我知道您看了我的信,现在的我已无颜见您,请原谅我继续用书信的方式与您对话。 在您心里,我是否已经成为一位江湖骗子? 但请您相信,我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灵媒。触碰您的那一天,我在您的血液里看到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东西。您有一个神秘的来历。 可惜,我才疏学浅,无法解读那些奇幻的景象,所以才邀请您参加灵媒聚会,希望能为您分忧解难。 那些灵媒,都是有真材实料的女性,在灵界相当有名。希望您不要因为我的原因,而忽视她们的成就。 劳伦斯·博伊德」 另一封信,是特里基·特里的。 「亲爱的波利——还是波莉? 请放心,我这个人口风很严,绝对不会把你女扮男装的事情说出去,也不会通知风化警察把你逮捕起来。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是埃里克割掉了博伊德的手指吧? 你真是个顽皮的小姑娘,偷偷跟魔鬼交往,却对魔鬼的存在只字不提。 看在你长得俊俏的分上,我原谅你了,愿意告诉你一些,连你前雇主都不知道的事情。 埃里克的来历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他并不是你眼中的可怜虫,饱受凌虐的少年。 他的长相与魔鬼无异,他的经历——却连魔鬼都会害怕。 你或许听说过,他是活板暗门大师,但你是否知道,他曾是波斯王国炙手可热的臣子呢? 放跑他的波斯人告诉我,世界上最正经的房子,一经他手,都会变成可怕的魔窟。你在里面说话、做事,都会被监听或通过回音传出去。⑴ 即使他已经离开很久了,那里的人还是不敢大声说话,怕他在后面监听。 想一想,你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监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被他监听——不管你去什么地方,他都会像影子一样跟踪你—— 你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告诉我,你真的愿意跟这么恐怖的人来往吗?你真的觉得在他的身边是安全的吗? 想要摆脱他吗? 花园别墅街128号,不见不散。 特里基·特里」 薄莉看完,把这三封信收了起来,准备埃里克一来就交给他。 想挑拨离间,让她和埃里克心生嫌隙? 门都没有。 ------------ 21 Chapter 21 ------------ 22 Chapter 22 ------------ 23 Chapter 23 ------------ 24 Chapter 24 ------------ 25 Chapter 25 ------------ 26 Chapter 26 ------------ 27 Chapter 27 ------------ 28 Chapter 28 ------------ 29 Chapter 29 ------------ 30 Chapter 30 ------------ 31 Chapter 31 ------------ 32 Chapter 32 ------------ 33 Chapter 33 ------------ 34 Chapter 34 ------------ 35 Chapter 35 ------------ 36 Chapter 36 ------------ 37 Chapter 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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